豫宁王清早出去了一趟,再回到驿站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站在自己所居的院落中。
此刻天还没大亮,雾气蒙蒙的,罩在那女子的身周,仿佛能结出一层霜花来。豫宁王自步下台阶,朝前走去,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见他走进院子,那少女立刻就要迎上来,侍卫连忙挡住。
豫宁王没有出声,继续向着寝居走去,脚步是一贯的持重。
“王爷留步!”云初在身后唤他。
那侍卫本不欲动粗,只想将她请出去就是,没料到这女子如此执拗,当下也动了火气,喝道:“你这女子好不晓事!王爷面前也敢造次?还不速速退下!”
说着就要抬手推搡,那一头豫宁王越走越远,云初只得扬声道:“王爷,我可以走,只是走前有几句关于昌平伯的话想要问您,您是要现在就听我说吗?”
声音清越而稚嫩,却隐隐透着一股坚定。
侍卫本想推她,见其纤弱貌美,实在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去看主上,却见豫宁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你是叫盛云初?”豫宁王问。
“是。”云初清澈的眼睛与他对上,回道。
豫宁王看了她一会儿,吩咐道:“让她进来。”转身进了屋子。
云初跟在他后面,距离不远不近,神情恭谨,但并没有表现得过分畏惧,甚至语气自然地先开口道:“民女的家乡临溪镇,也是在冀州,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两人走进屋子,豫宁王转过身来,云初向他深深一福:“民女盛云初,拜见王爷。”
豫宁王在上首坐下,心中有些许的惊奇,为眼前这少女不卑不亢的态度,但他年岁已长,见过多少人事,须臾便又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道:“起来吧。”
云初在距他不远处的一方蒲团上跪坐下来,双手自然交握于身前。
豫宁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他看得出来,这女子的一举一动都受过良好的教养,开口道:“你不像是在山野中长大。”
云初很诚实地道:“亡父对民女的教养极严格。”她无心与豫宁王叙说旧事,在说完这句话后,手指紧张地攥了一下,仍是勇敢地抬起头。
还未等她开口,豫宁王先道:“你怎么知晓昌平伯的事?又知道多少?”
云初鼓起勇气,跪倒在蒲团上,语声切切地道:“请您原谅,我偷听了您与世子的谈话——昌平伯苏殷就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他也是屠灭我家乡的人,对吗?根本就没有什么山洪,那只是临溪镇的长官为了掩盖苏殷暴行的说辞,是不是?”
她悲愤地抬起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过来,像是琉璃着了火,似欲将凶手焚化成灰。豫宁王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些都只是你自己的猜测,没有人能证明是真的。即使是,你又能如何?”
“那我姐姐就该白白丢了性命?雁回山一百多人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王爷,他们都是你的子民,他们犯了什么错!”云初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掐进肉里,语气尖锐地质问,“就因为昌平伯是太后的侄儿,您与世子也不敢过问,就这样任由一百多条性命无声无息地在眼前消失,是吗?”
少女声音里有明显的哽咽,肩膀轻轻颤着,话音一落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压抑着哭腔。眼眶里却有泪水在不停地打转,目光倔强地看向上方的豫宁王。
拓跋绍眉间一动,神色更淡了几分,目光如电地看着她:“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云初压抑不住,再次深深一拜,大颗的泪水砸在身下的蒲团上,颤着声道:“民女斗胆请求王爷,您是冀州的主人,求您为雁回山的一百多村民做主。只要您肯帮忙,哪怕是要我这条命也可以,求您了……”
跪伏在蒲团上的少女身姿纤弱,还未完全长成,看上去就像个孩子。此刻低声哀求着,她低着头,拓跋绍看不见她的脸,但能看到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很快洇湿了一方蒲团。
“你的命还没有矜贵到值得孤为你冒险的地步,盛姑娘。”清俊儒雅到令人如沐春风的一张脸,说出的话仍是那般不留一丝情面。
云初此刻的无助更加深重了一层,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哀求,又听见他接着道:“你毋宁就相信那山洪是真的。至于你姐姐,时间久了总会淡的。”
他这是在安慰她吗?劝她相信家乡的人只是死于一场不可预知的山洪,相信青青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云初心里感到几分可笑,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动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他有一副冷硬的心肠,与拓跋弘全然不同。云初慢慢收住眼泪,直起上半身,恢复了跪坐的姿势。
“是民女逾越了。”云初道,“但至少,还请告诉我苏殷这么做的理由,难道无缘无故的,他就要到冀州来杀人吗?”云初相信豫宁王不会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然他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赶她走。
豫宁王顿了一下:“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云初想要追问,拓跋绍却又继续道:“二郎是孤王唯一的儿子,孤对他寄予厚望。盛姑娘,”豫宁王定定地看着她,“孤希望你能和他保持距离。”
云初呆了一瞬,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有点儿难堪。
的确,作为一个父亲,豫宁王是不会希望她借着拓跋弘对她的好感而缠上他的。尽管云初自己并没有这个心思,但这样直白地被拓跋弘的父亲警告,还是让从未经过情爱之事的少女感到些许的羞恼。
这女孩还是太过单纯,什么心思都很直接的显露在脸上。拓跋绍见她微微抿紧了嘴唇,知道她心里有着委屈和不服。
坦白讲,他没有故意为难人的恶习,也同样不否认这女孩子惊人的美丽,就如此刻冷着一张脸,也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好看。
他正是明白这少女对于拓跋弘的致命吸引力,所以才要阻拦。
豫宁王知道,世间的确存在着这么一类人,她们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人争着抢着把她想要的一切拱手奉上。看看拓跋弘这阵子为她鞍前马后的不就是吗?
这还只是这女孩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若这少女心有所图,那对于拓跋绍这样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子来说,简直是一场甜蜜的灾难。
所以豫宁王本能地不喜欢她。
两人沉默片刻,云初还是忍不住开口:“这阵子一直有劳世子,云初心存感激,往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但民女实在没有非分之想。”她顿了顿道,“既然王爷有命,民女自当遵从。”
算是解释,也是澄清。
豫宁王却从座位上起身,向着内室走去,没有再看她,只是道:“你可以走了。”
……
云初从屋子里出来,步下庑廊。
昨天夜里还没安歇的时候,拓跋弘就来告诉她,迫于无奈,今早出发他们不能带上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很明显的愧疚神色,并且向她许诺,他会将她在城中安顿好了再走。
云初却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没有等拓跋弘来送她。她已经够麻烦对方了,当初进豫宁王府本就是一个意外,后来青青被害更是与拓跋弘没有半分关系,她不好一直拖累他。
出了驿站,云初裹紧了身上的素缎袍子,戴上帷帽。身上的钱还够用,她打算先去集市上租赁一辆马车,若是有合适的,再雇佣一个得力的护卫。
求助豫宁王无果之后,云初便打定了主意,她要靠自己为青青报仇——那是她相依为命十数年的亲人,死得那样凄惨,她怎么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凶手是昌平伯苏殷,苏太后的亲侄儿,现任京都右卫将军。若要寻他报仇,只有去京都平城。
集市离驿站有点远,将近晌午的时候云初才走到。四周熙来攘往的,云初在路人的指点下顺利找到租赁马车的商人,很快讲定价钱。
从装着散钱的系带里取出马车钱,递给那人,云初顺便问道:“这附近可有专司护卫、押镖一行当的人?”
马车商接过钱,想了想:“倒是有几个身手好的刀客,只是这几日不在。旁的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您上那儿问问?”指了指对面廊下坐着的虬髯客,“这人消息灵,认识的人也多,什么样的人都能给您找着。”
云初谢过他,牵了马车,朝那虬髯客走去,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刚要开口,那汉子抬头瞥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女子,把马车牵远点儿,别搁这儿挡我的道!”
云初只好把马车停到靠墙根处,走到那虬髯客身侧,客气地问道:“敢问壮士,我想雇佣一个得力的护卫,壮士可认得合适的人?”
声音清凌凌的,很是动听,虬髯客转头,认真地扫她一眼,见是个身形单弱的少女,虽然戴着帷帽,面纱下仍依稀看得出来是个美人。想到她方才牵着马车,应该是要出远门,直接问道:“去哪儿?”
“是去平城。”云初回道。
“这么远啊……”虬髯客内心思量了一下,将他认识的刀客剑客都过了一遍,想选个身手好又为人可靠的。
还没思量出个结果,前方突然出现几个带刀的男子,直向着虬髯客而来。虬髯客见他们目光凌厉,眉目间隐有煞气,似非善类,忙催促云初:“你先一边儿待着,某稍后给你答复!”
云初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还是听了虬髯客的话,乖乖退到自己的马车旁等候。
那几个人都是劲装打扮,看着像是习武之人,正围着虬髯客问些什么问题,云初依稀能听到“见过……”“去哪……”之类的词。虬髯客说了两句,又摇了摇头,最后好像在说:“我帮你们问问。”说完转身进了身后的屋子。
那几个人没走,朝着云初这边走过来,在她后面的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上坐了下来。
云初正等得无聊,抬手抚摸车辙的纹路,那几个人的对话却像是一把钩子,一下子把她的心勾了起来。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其中一人提到了“昌平伯”这三个字。
云初的心砰砰跳起来,转身上前几步,离他们更近一些,但没有直接走到他们身边,而是隔着那匹马,借骏马的身形挡住自己,竖起了耳朵,凝神去听他们的对话。
云初耳力极佳,在这样的距离下,很清楚地听见一人道:“咱们大人可是昌平伯,那拓跋烈真敢下狠手?”
“怎么不敢?那小郡王胆子大着呢!”一人咬牙道,“知道大人在冀州,他就敢跟着来,趁人不备下黑手,呸!这狗娘养的拓跋家!”
大魏是苏太后执政,苏氏与拓跋氏随着十几年血腥的政治清洗,早已势同水火。这些苏家自小培养的死士,私下里自然是对拓跋皇族不屑一顾。
“大人的伤势如何?”一人问。
“不太好,”有人回道,“伤口太深,今早还昏迷着。”
原来苏殷还在冀州。
云初手抚着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