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摇光、疏影和榕微相继走后约过了半月,立夏那日清晨,子沐方才真正醒来。
疏影原有意守候在旁,可候了两日也没啥动静,天界事务繁杂,他也不能总这么擅离职守,只好先走了。
同摇光一样,他也给了司雨一只纸蝶,嘱她及时报信。
不过他的那只纸蝶上洒有花露,闻来有股淡淡清香,飞得也比摇光那只快些。
疏影私以为自己既为风神,身怀之物自也该如疾风般迅速,先一步得到消息也是理所应当。
况且他与子沐之私交要比摇光深笃得多,想来子沐更愿尽快见到的人也该是春风化雨的风神尊上,而非是不苟言笑的摇光星君。
彼时司雨采了一篮子统共十二支瓶晨露回到澧泉洞,忽听得洞内有些不同寻常的呼吸声便赶忙凑上前,正对上那双闪现过失望的眼。
即使如此,那双眼也如星子般光辉灿烂。
显而易见的,司雨不是他第一眼想看到的人。
子沐沉睡千年方醒,嗓音有些干哑,“本君睡了多久?”
司雨恭敬道,“回禀仙君,已一千年了。”
“一千年?”子沐喃喃重复。
出尘不在,他感觉得到,方圆百里都没有出尘的气息。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到死都不能忘怀,何况只是沉睡千年。
只是他这一睡,醒来后只觉前尘往事恍若隔世,不知今生,他和出尘能否再续前缘。
他们至今没有好好在一起过,曾经幻想着在往念峰上平淡相守的日子,始终都没有实现。
他好想她…他明明才刚刚醒来,刻骨的思念之情便渗入周身血脉,漫布四肢百骸。
子沐立足于山巅之上,与初遇出尘那日一般,只是如今他俯瞰山底,却不见其人。
天际云兴霞蔚,山巅寒风入骨,子沐遗世独立,奈何心内一片茫然。
出尘,你在哪?
遥远的极北之地,满眼荒凉的惨白,出尘于千年前生生受过十一道天雷之刑后,被发落到了这里。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刺骨的冷,因为她柔弱的身躯遭天雷打得皮开肉绽,冰天雪地之中,任意一丝冷风都能轻易钻进她骨子里。
何况这极北之地寒风凛凛,从无断绝,即使阳光照耀,也难有暖意。
出尘受囚于隔世山下,初时她昏迷了整整十九天,满地的雪都被染成血色。
听闻这原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雪山,只因摇光随手将她关禁于此,顺道给这雪山赐了名。
隔世山。
是要她与子沐生生世世相隔两地么?
出尘在心内冷笑,他既有此意,何不干脆将她挫骨扬灰了此残生,彻底断绝一切可能。
既不愿背负恶名下此毒手,又殷切期盼她受不住苦寒自行殒命。
摇光星君,或者说天界众神,便是如此的道貌岸然,虚伪下作。
守山者是一头自小生长于此的雪狮,初见她时尚且是一头幼狮,而今才算是成年了。
后来她听雪稷形容,难以想象那样弱小的身躯如何能流出那么多血,原以为不出半日便会消亡之人却在十余日后仍留有一丝气息。
雪稷对此感到意外,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她还能不能活。于是他开始送水来喂给她喝,又向祖母讨了些疗伤灵药喂她服下。
因他自幼任性胡闹,惹下不少祸事,常弄得自己遍体鳞伤,祖母心疼他,每每亲自熬药并监督他服用,所以他对那些疗伤药再熟悉不过了。
雪稷深知那些丹药、药草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具备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疗效,顶多是能起到复原之效。
可出尘却在他的照料下渐渐好转,不仅伤口慢慢结了痂,呼吸变得沉稳,还似有苏醒的迹象。
雪稷足下一个使力,踩碎了凝结的血冰,一甩尾巴扫出洞外,铺上一层厚厚的绒毛毯,让出尘卧于其上,再往她身上盖了张羽绒被,出尘蜷缩的身子才总算舒展了些。
那时出尘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看着他为自己忙前忙后,心中的温暖与感激无法言喻。
摇光以太上老君的玄符作为封印,加注无穷法力,在隔世山上设下禁制,纵然出尘曾身怀毁天灭地之力,也无法闯开禁制逃出去。
雪稷也只能来探望她,不能把她带出去。可他不明白,出尘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可怜的小仙娥,为何会在重伤之下被囚禁于此。
“你是不是快要醒了?”雪稷探头探脑地问道,出尘却没有力气做出回应。
雪稷坐在毛毯一角上暂歇,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她道:“不得不说你真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小妖了,就算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未必能挺过来,即便是留得性命,恐怕也要昏睡个百八十年的方可醒转。而且…”
雪稷心中感慨,若是无人照拂,他恐怕会觉得醒了还不如不醒,无知无觉地睡着,或许还更好过些。
但他年纪虽小,也知道这话不应当着出尘的面说,即使出尘还未真正醒来。
“雪狮一族里唯有祖母待我好,可我不能总让祖母照顾,祖母年事已高,合该是我照顾她…”
雪稷零零碎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出尘便是在那个时候醒的。
雪稷见她睁眼,大为惊喜,“你醒了?”
出尘疲惫地看了看他,再环顾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
满目通透死寂的白,唯一的活物便是眼前这头小狮子。
“你…是谁?”说话间牵扯到背上伤口,出尘痛得直抽冷气。
雪稷直言不讳:“这里是极北冰山,名唤隔世山,你被关押在此一直昏迷不醒,我是好心救你的雪狮,我叫雪稷。”
出尘身上痛得厉害,却还是忍痛道:“子沐呢?子沐在哪儿?”
“子沐?”雪稷疑惑道,“子沐是谁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自出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千年之间的最后一次。
出尘视雪稷为救命恩人,雪稷却总说他其实没做什么,出尘的命不算他救的,是出尘自己福大命大,幸免于难。
出尘对此只是淡淡一笑,也许这世间之人都不愿跟她有什么牵扯。
再之后雪稷送给她一身新衣裳,出尘换上后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适,心里便总想着到哪里再弄身好的来。
“出尘,你被困了近千年,为何不曾有仙神来探望过你?反倒有妖魔暗暗靠近过,却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离开了。”雪稷挠挠背后痒痒的地方,同山门内的出尘闲聊。
这时的他已跟出尘熟络起来,自是早便知晓了她的名字。
出尘斜倚山壁而坐,抬首迎向天光,满脸平静地回答:“或许他们都以为,我早已死绝了。”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神色恹恹的,盛接阳光的半张脸苍白如纸。
好在雪稷已经习惯了她无精打采,一脸淡漠的样子。
“那你想不想出去,告诉他们你还活着?”
出尘默然不语。
其实当初连她自己都以为此次必定难逃一死了,虽说她体内强大的法力能使伤口自行愈合,但那时她已近油尽灯枯,重伤在身又无人救助,她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里,若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便身死道消,尘缘尽断了。
侥幸逃过一劫,出尘心里却也没什么感触。
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
终归她在这天地间,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千年来,在这冰冷彻骨之地,唯有一头雪狮常与她相伴,那便是雪稷。
某一日,雪稷闲来无事,跑来同出尘闲聊,先是昂然自得地说起祖母有多疼他爱他,宠着他护着他,视他如珠如宝,而后却神色悲敛地透露偌大族群中,也就只有祖母善待他罢了。
他的爹爹、娘亲,手足至亲等,以及内支亲属、外系亲族们都很冷漠,性子也呆板,不爱跟他玩,整日窝在洞府里不是睡觉就是修炼,无一例外。
唯有雪稷是头活泼好动的雪狮,常独自穿梭于连绵冰山之中,四处撒野。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发现出尘,做了隔世山的守山人。
但雪稷心里十分清楚,他所守护的,从来不是那座山,而是那山里的人。
出尘淡淡道:“其实我也一样。”
一直以来都是槐树爷爷待她最好。
一朝成仙,一夕成魔,出尘从没想过这此生命途竟会如此跌宕,原本她只是想做个跟在元祉身后的小仙侍罢了。
她一直默默守护心中所爱,可这份感情为仙神乃至于妖魔所不容。
可她为何还能活下来?
她不是已经没有了活着的必要么?
难道是因为天命慈悲,还是因为元祉?
出尘更愿意选择相信,是因为她的生死已然无关紧要了,无人在意,便就顺其自然罢了。
转眼已过千年,她的世界变得单调无趣,没有色彩,没有波澜。却没想到哪怕是困守千年,她心中至为宝贵的记忆竟未模糊半分,有关于子沐的一切清晰如昨。
出尘渐渐明白,如今的自己只剩下回忆,她不再有现在和将来,她只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