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何欢儿之鬼侯爷 第30章 古殿千灯雨未歇（三）

殿外渐渐亮了起来，恍若黎明正在来临。

何欢儿起身跑到殿外，举头一望，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大殿的各处檐角之上，挨挨挤挤排列着骷髅头，头骨的洞隙中透出柔和明亮的光华，宛如黑夜中的一盏盏明灯。细密的雨丝打在这一盏盏骨灯上，不绝如缕，却不曾浇灭一盏。

四面八方的黑夜之中，仍有灯光不断翩然而至。

“侯爷，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光婴怕人，难以寻觅吗？眼下怎么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顾子宁从木板上爬了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懵懵地问道：“少主……天亮了？”

顾子期正被小官和“素娥”紧紧缠住，动弹不得，任由二人像八爪鱼一样箍着他。

顾子宁只看了一眼，瞬间就清醒了。“你们做什么？快松开！少主背后有伤！”

“子宁，我没事，由着他们吧。”顾子期一脸淡定，“外面来了很多光婴，他们十分害怕。”

顾子宁透过破烂的窗子往外一瞧，激动地说：“少主，这灯我见过！那群劫持你的巡山小人儿，领头的就提着一盏这样的骷髅灯。”

“对了！”何欢儿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骷髅灯笼里装的是光婴！”

她猛然顿住，又道：“可是……那群小人为什么不怕光婴？还提着它走路？”

皇甫余应道：“鬼奴又不是乌团附身，自然是不怕光婴的。他们受千面□□的蛊虫驱使，是活尸。”

“可是……光婴胆小，为何不怕鬼奴？”

“因为鬼奴是幼童，光婴并不十分惧怕孩子。只要他们不展露恶意，光婴便不会惊散。”

“怪不得千面□□会使唤小孩子……”何欢儿皱起了眉，“她不会为了得到鬼奴而杀孩子吧？”

“那倒没有。那些鬼奴多是因战乱灾荒无家可归，死于山中的孩童，在下怜悯他们幼年夭折，暴尸荒野过于可怜，于是，把他们安葬在一块山阳地带，取名为‘小儿冢’。谁知道千面□□来到山障后，便挖出了那些孩子的尸体，制成了活尸。”

“那个女魔，居然连孩子的尸体都不放过！”顾子宁满腔义愤。

何欢儿想了一会儿，犹豫着问道：“啼笑童子……也是其中之一吗？”

皇甫余哈哈大笑。“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那童儿可是活人！你背了他那么久，难道还看不出？”

何欢儿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山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小女子不得不多问一句。童子说自己有一百多岁，看来是在骗我。”

“我的童儿从不说谎，他确实已经活了百年。”

顾子宁惊讶地问：“百年？可他为何还是幼童模样？难道他也是魔不成？”

“在下与童儿皆是人身，这一点千真万确。”皇甫余微微笑着，“在下的童儿是罕见的‘童修’。”

“童修？”

“人生来禀赋不同，一生中的际遇也千差万别，有人自小有志于修行，有人垂老才遇到机缘，也有人因灾祸疾病而顿然开悟。一旦踏上修真之路，能行多远，因人而异。在下的童儿禀赋奇高，又身世凄惨，年方六岁已修成大道，因此一直是孩童的样貌。”

何欢儿好奇地问了一句：“他遭遇了什么惨事？”

“百年前的妖君之乱，兵祸连着饥荒，民无生路，只好易子而食。童儿生于乱世，为了活命，处处讨好，笑脸迎人，仍是逃不过被人食肉的厄运。他啼哭哀求无果，一怒之下，杀掉数人……之后，又杀了他的生身父母……大彻大悟，从此入道。一开始，便是妖道。”

何欢儿想起啼笑童子那大大的笑容，心地涌起深深的心酸。

一个幼童，仰起那张笑脸卑微地讨好别人，来换取一口吃的。乱世人不如狗，肯定无数次遭人漠视、唾弃，甚至拳脚相向……而他弱小，只能背过身去擦掉眼泪，又换上一副大大的笑脸，继续在豺狼林立的缝隙间艰难求生。

世上又何止一个啼笑童子呢……

“童修法力虽高，但心智不成熟，遇芝兰则香，染鲍鱼则臭，容易为人左右。遇见在下之前，他善恶不分，做过不少恶事。”

“在下有一回外出，见他衣衫褴褛蹲在路边，随手将手中一块吃剩的胡饼扔给了他，谁知他竟然一路跟着在下到了这座山障，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在下正好缺个趁手的人使唤，便收他做了童子。”

何欢儿叹了一声：“侯爷与童子也算是有缘人……”

顾子宁苦恼地瞅着顾子期身上瑟瑟发抖的小官和“素娥”，忽然眼睛一亮，欣喜地说：“殿外这么多光婴，定能驱走师叔和那位姑娘的乌团！我去拿一盏灯下来！”

“慢着！”皇甫余厉喝喝止了他，“小修士，光婴聚在这里，是一年一度的仪式，事关山障中万千生灵的生死。光婴极为胆小，你动了其中一个，其余的都会迅速逃离，这仪式可就毁了。”

顾子宁问：“什么仪式？如此紧要？”

“祭奠亡灵。”

“谁的亡灵？”

“当年那场大战催生出了无数邪灵恶鬼，四方村镇曾饱受其害，因此，在下才布下了山障隔绝内外。即使如此，在下每年都要举行一个祈禳仪式，以光婴镇恶灵、除怨念，荡除积聚一年的阴邪之气，以免这个山障沦为魔地。”

皇甫余轻轻一笑，又道：“小修士，在下明白你救郝剑师心切，不过，你即使拿到骷髅灯，也救不了他。”

“为何？”

“因为你一碰，光婴就会散去，成为万千光点。”

顾子宁眼巴巴望着殿顶一排排的光婴，眼角都要着火了。“这可怎么办？错过这个机会，到哪里去寻光婴？”

“……”皇甫余没有答话。

顾子宁神情颓丧，默默流下了两行眼泪。

顾子期有些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安慰道：“子宁，会有办法的，不要急。”

“侯爷，子宁修士才十五六岁，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又心性纯粹，说不定光婴也不怕他呢。你何必如此小气，让他用一盏试试又能如何？”

顾子期摇了摇头。“这是一个驱魔的法阵，一盏灯也不能少。”

皇甫余笑道：“顾少主果然博闻多识，莫非曾见过驱魔法阵？”

“你是驱魔师，布下的自然是驱魔法阵。你方才在殿外一番布阵施法，就是为了引光婴前来。”

“驱魔师？”顾子宁满脸狐疑，“你……难不成修成了金仙不坏之身？可你明明修的是妖道！只有成魔一途！”

“仙道、妖道本为一道，一念之差而已。小修士，不论你以在下为何人，在下都只是在下而已。”

“侯爷，你当真有你所说的那般洒脱？”顾子期向皇甫余投过去一个冷眼，“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

“真面目？”何欢儿上下打量着皇甫余，“侯爷，你原本不是长这个样子？”

“应该说，这是他原来的样子。”顾子期道。

这时，皇甫余背后的琴囊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了一圈炫目的光环。一路上，他这把琴片刻不曾离身。

“时候到了。”

皇甫余盘腿而坐，取出古琴置于双膝之上。琴上的丝丝银弦放出的明亮光辉，照得整座大殿亮如白昼。

他拨动琴弦，柔软细碎的光点从他指尖流出，随着雅正平和的琴音，慢慢悠悠向殿外飘去，飞进了夜雨之中。

一个女子婉转悠扬的歌声响起，萦绕在殿宇内外，如泣如诉，直抵内心最深最秘之处。殿外飞檐上的骷髅灯闻歌声而起，排列成行，宛如一群在夜幕中发光的鱼，上下左右地浮浮游游。

何欢儿在殿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说道：“这情形……好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女子在跳舞。”

“姑娘所言不错，在空中起舞的乃是在下的碧珠夫人。”

“那……这优美的歌声便是绛玉夫人的了？”

“正是。”皇甫余的眼中柔情似水，“在下这把琴中，安藏着两位夫人的魂魄。”

何欢儿心有戚戚地叹道：“一人抚琴，一人清歌，一人曼舞。侯爷的齐人之福，小女子今日终于领教了。”

顾子宁静静地听歌观舞，眼泪止不住地流。小官和“素娥”松开了顾子期，相互依偎着，俨然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妻。

不知何故，轻歌曼舞在前，顾子期的面色却一片惨白，连身子都在轻微颤抖。

一曲终了，舞罢歌歇。

暗夜中的阵阵低吼再无遗响，墨染的夜色澄清了许多。殿外除了雨滴落地之声，宁静得如同天地初开，万物未生。

空中的骷髅灯徐徐散开，在夜幕中渐飘渐远，殿内殿外又变得漆黑一片，仅剩一堆篝火有气无力地冒着火星。

皇甫余无比珍重地将琴收入琴囊，重新背于身后。

“那些光婴要去哪里？”顾子宁问。

“散到山障里邪祟聚集的角落。正是有它们在，这座山障才免于为阴邪之气占据。”

何欢儿从殿外进来，又往篝火里扔了几把骨头，在火边坐下了。

“侯爷，这张古琴是你驱魔的法器？”

皇甫余微微摇头。“这是一把乐器，不过，因为此琴乃是两位夫人的藏魂之所，只有今天这个祭奠亡灵的日子，在下才会用作法器……让她们与魂归幽冥的故人见一见。”

顾子宁问道：“不知你的两位夫人，能否驱走乌团？”

“在下的两位夫人生前都是凡人，并无异能。这古琴之中，也仅藏有她们的一缕残魂，说到底，不过是在下的一丝执念罢了……对郝剑师身上的乌团，无能为力。”

顾子宁失望地低下了头。

“子宁小修士，你不必灰心。我见过一个光婴，不怎么怕人，还与我说过话呢！若是找到它，一定能驱走乌团。”

皇甫余、顾子期和顾子宁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她聚拢而来，她不由地身子向后一仰。

“三位，你们不是要吃了小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