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幼年丧母,皇后娘娘与戚夫人在闺中时是金兰之交,听闻消息悲痛不已,将戚玉霜接进宫中,带在膝下亲自抚养。
小太子周显出生得艰难,还在襁褓中时,辙遇风吹草动,便容易啼哭不止。即使后来长大了,也是个谨慎持重,不喜多言的性格。戚玉霜觉得这孩子打出生起,就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小小年纪长成了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着实无趣得很。于是,周显刚学会上马,戚玉霜就抱着他骑马兜风去了。
那时候的周显还是个骨骼绵软的孩子,缩在她的怀里,雪白的脸颊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一边维持着太子殿下的架子,一边又忍不住探头向外看两侧呼啸而过的风景。
光阴转瞬而过,一别经年,昔日在她身后喊着“戚姐姐”的孩子,竟已然长成一个俊秀的少年了。
周显漆黑的瞳仁里雾气氤氲,仿佛有无数陈年的画面在脑海中纷乱地划过,最终却被冰冷的水面阻隔在了其下。
他勉强按捺下脑海中跌宕的思绪,仪态严谨地起身下马,端端正正向戚玉霜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相救之德。”
戚玉霜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看他估计是没有认出自己,心中感叹一声:时人说小孩子是最养不熟的,果真如此。当年如何吭哧吭哧地黏人,如今数年过去,竟全忘在脑后了。
她摇了摇头,无奈道:“犬戎为害北疆,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正好遇见,何必言谢?”
这次近距离听到戚玉霜的声音,周显神情微微一动,忽然道:“姑娘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戚玉霜笑道:“戚公祠一见,公子莫非忘记了吗?”
周显一怔,道:“原来昨日祠中长叹之人,竟是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得扫过戚玉霜的面容与打扮,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涌上了心头。那日他站在戚公祠门外,听得其内有人轻声长叹。那声叹息中,包含了一种沉痛复杂、欲语而还休的意味,不知为何,只听闻一声,便令人心中酸楚,几欲堕泪。
能发此长叹之人,胸中必有丘壑。因此,他才出声唤住了那人,只可惜对方似乎不欲见面,飘然离开。没想到不过一日,竟在此相遇,搭救于他。
戚玉霜道:“不过是牢骚人发牢骚语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周显眉头微微一蹙,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戚玉霜打断:“如今这北疆地界不太平,我送你一程。今天天色太晚,不知道还有多少犬戎人在外面,我们先去最近的临阳县城投宿,明天天亮后再赶往镇北关。”
周显细密的睫毛微微一动,有些讶异:“姑娘怎么知道,我要去镇北关?”
戚玉霜却没有再理会他的话,拍了拍马背,道:“小公子,怎么还不上马?”
周显这才注意到她的动作,双眼微微一凝:“我岂能自己上马,让姑娘步行?还是姑娘上马,我来牵马吧。”
戚玉霜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公子说笑了,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是一起骑马了。靠双腿走到临阳县城,是要走到天亮吗?”
周显一怔:“这……男女同乘一骑,恐怕于礼不合。”
戚玉霜心里好笑,嘴上调侃:“刚才乘都乘了,抱都抱了,小公子现在才知道于礼不合?太晚了吧。”
周显雪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羞恼道:“你……”
他刚才确实被戚玉霜抱在怀里躲避箭雨,她柔软却有力的手贴在他后颈上,他甚至都能闻到戚玉霜脖颈间淡淡的香气……
戚玉霜见他终于露出一点往日的少年情态,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命重要还是礼法重要?快上来吧。”
周显别无办法,只能先坐上了马。戚玉霜随后一踩马镫,跳到踏雪背上。
相比于周显仪态端方的上马方式,戚玉霜上马的姿势可谓毫不讲究,随心所欲。周显忍不住想说话,又想到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暂时按捺下去。
战马向前飞奔,戚玉霜习惯性地微微俯下身,减轻风力的阻碍,却忘了身前还有个半大少年,这一俯身,周显身体立时僵硬,为与她保持距离,也不得不向前倾身。
然而,就算他直挺挺地绷紧着后背,依旧能感受到,在这一方狭窄的马背上,戚玉霜的气息如同战马的掌控者一般,无处不在,萦绕着他的耳畔,如同拂过心尖的春风,催动着胸膛中的心脏不断地砰砰着。
周显的耳垂红得几欲滴出血来,这个姿势,他仿佛坐在了戚玉霜的怀里,幸好他面朝前方,背对着戚玉霜,否则他通红的面色,恐怕全都要让她看了去。
他这厢天人交战,戚玉霜却浑然不知,单手握着缰绳,姿态轻松,甚至还有功夫和他闲谈:
“你为何会被犬戎追杀?”
她话语中丝毫没有问他身份的意思,周显心中有些疑惑,沉默片刻,道:“我乃行商之子,名唤周二,从戚家村返回途中,在涂竹岭山下,遭遇犬戎敌军。逃亡之下,不想来到此地。”
涂竹岭?戚玉霜脑海中顿时将周显的行踪连成了一条直线:戚家村位于骁山西麓,他若是要返回镇北关,必经涂竹岭、埋剑山,过临阳城,回返镇北关。
涂竹岭到镇北关一线,正是骁山最后一道防线。
骁山月前,第一道防线骁山关被王奇拱手相让。所幸有杨元礼老将军守住蒙崖关,正面对抗犬戎大军,这才保住了骁山第二道防线。如今皇帝御驾亲至镇北关,大军屯扎。不日即将调兵北上,增援蒙崖关等关隘。而涂竹岭,正与蒙崖关相对,周显在涂竹岭下遭遇敌军,莫非蒙崖关……
戚玉霜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沉。
直到周显的声音响起,才将她的思绪唤回。周显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正试探性地轻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戚玉霜将心中的不安压下,没有显露出分毫,语气中依旧是一派轻松之意:
“我姓陈名双,陈家村人士,就住在你方才经过的埋剑山下。”
周显“嗯”了一声,从戚玉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玉霜心中纳闷:和女子说句话就脸红,以前倒不知道,这孩子竟是这么羞涩的一个人?
临阳县城就在陈家村以东十五里的地方,以踏雪的速度,戚玉霜估摸着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忽然,戚玉霜隐隐觉得马背有些许不同的战栗。
这种颤抖的节奏!
仿佛应和着她的预感,从地底开始逐渐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带着异常韵律的节奏,从远方越来越近。
戚玉霜猛地勒马回头。
旷远的山野草原,在夜色中镀上了一层沉闷的暗色,随着风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
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影子铺天盖地,沿着那天地一线,缓缓现出了身形。
戚玉霜的瞳孔在一瞬间几乎缩至针尖大小。
犬戎大军……到了。
数千匹战马踏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从地底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戚玉霜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周显的眼睛,大喝一声:“驾!”
踏雪快得像是要直接飞起来,四蹄踏在地上,宛如一道道追魂夺命的鼓点。
临安县城隐隐的轮廓已经在夜色中显现出来。
周显没有躲开戚玉霜的手,他声音极为冷静:“是不是犬戎大军已至?”
戚玉霜正策马疾驰,抽空回了一句:“不错。”
也不知她是说周显的猜测准确,还是称赞周显竟能做出这么精准的判断。
周显眉头蹙起:“犬戎大军怎么会来到临阳县城?”
戚玉霜道:“有关隘失守了。”
骁山防线,是沿着骁山山脊筑成的烽火防线。骁山山势极为险峻,想要翻越只能走已经开辟好的路线。犬戎并非是奇兵天降,而是大军直接压境,说明不是走山间小道奇袭入关的——那样人数太少了。
而此时镇北关的皇帝大臣们,多半还蒙在鼓里。
周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双眉紧紧皱在一起。戚玉霜补充一句:“看这个兵力数量,多半还不是犬戎主力。”
周显一愣:“你连这都能看出来?”
说漏嘴了,戚玉霜赶紧岔开话题:“先进临阳县城。临阳城高壁厚,足以支撑数日。”
奔到城门口,大群百姓正如潮水一般涌来,男女老少哭叫推搡之声响彻四野。
“犬戎到了!”
“蛮子杀来了!”
百姓昏头昏脑地向城门口冲去,临阳县城上却已经响起了号角声。
敌袭!
瞭望台观察到了敌踪,准备关闭城门!
百姓们哭泣混乱,手忙脚乱地往城门里冲,戚玉霜把周显按在马背上,自己步行牵马向前,努力在人群里保持着平衡,跟在人群最后,不让踏雪踩到人群中的老弱妇孺。
在一片乱声中,城门上方传来沉闷的声音。
“吱呀——”
守城的士兵推动了绞柱盘,千斤闸开始徐徐下落。
戚玉霜牵着马,跟在人潮末尾进入县城。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孩童的哭声:“娘!”
原来是一位妇人不小心摔倒,落在了城门的千斤闸外。千斤闸距离地面只剩三尺有余,那孩童身量矮小,猛地从千斤闸下方的空间钻了过去。
“阿牛!我的孙儿!”一位老婆婆动作颤颤巍巍,哭着向千斤闸扑去。
戚玉霜一把将她拉住。
千斤闸一旦彻底落下,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再开启。
眼看妇人和还孩童就要被关在城门外,面对黑压压的犬戎骑兵。戚玉霜倏地回身,从腰间一抽,漆黑的的长剑竖立地上,狠狠顶住了千斤闸落地前最后的缝隙!
“陈姑娘!”周显双目一震。
周围百姓惊叫出声!
一旦被压到,后果就是粉身碎骨!
这个年轻姑娘,竟然妄图用人力阻止千斤之重的闸门!
剑身承受着极为骇人的重量,发出隐隐的金石之声,像是有龙盘踞其上,嘶声长啸!
戚玉霜双手稳稳撑住剑身,喝道:“还不进来!”
那孩童却像是看傻了眼,愣愣地站在当场。
周显飞身下马,一手一个,一把将孩童与女子拉进城中。
“砰!”千斤闸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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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乘一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