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从她怀中蜿蜒游出,静静地盘伏在潭边,好似在侧耳听她说话。
“好想洗个澡!每天尸山血海,我一个大活人,怕也是一身死气吧。”铁血公主的脸上,难得地绽出一丝短暂又向往的微笑,好似已泡过温泉,浑身舒展地伸了伸双臂:
小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顺着她浸在水中的脚踝,游进清潭,七公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辗转游弋的小七,叹息道:
“谁又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公主,竟是个不会水的呢?”
话音刚落,好似有人拉了她一把,七公主“咚”地一声落入温热的清潭,因为还穿着铠甲,越是慌乱,越是向潭底坠去。
“公主,别怕!”一道男声恍惚滑入七公主闷闷的耳鼓。心神俱震之间,她勉力在水底睁大双眼,“宗予!”话一出口,顿时“吨吨吨”呛了好几口水,晕眩之中,只觉宗予紧紧贴上她的唇,瘪胀的肺腑,登时注入几缕活气。挣扎间,七公主小腹一阵坠痛,随即她便惊惶地看到,周遭的池水,翻出殷红的血花。
迷迷瞪瞪的,似乎有人托着她的腰,向远处的光亮游去。意识模糊前的最后时刻,七公主喃喃道:“宗予,谢谢你来接我,这样死去,一点也不孤单呢。”
七公主再次感受到眼前的光亮,似乎有两朵橙红的光焰,在眼皮上跳跃不休,她用力撑开双眼,跳动的光焰蓦地变大,那是一堆暖洋洋的篝火,火堆旁,一件银白的长袍架在枝杈上,飘出如丝如缕的热气。
七公主喉头动了动,泪珠无声滑下脸庞,一滴一滴,落入耳窝。听到她的哽咽,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从白袍后的树丛转出,欢声道:
“你醒了?!”
七公主透过泪雾,看着面糊模糊的宗予,哑声道:“原来阴间,就是阳世里最想去的地方啊。”
她满足地长叹一声道:“宗予,我能永远留在桃清了,这真是……太好了。”
“胡说,公主才不会死,我也不是宗予。”
七公主心中一惊,脑中登时清明了几分。她狠狠闭了闭双眼,又猛地张开。眼前花树灼灼,清潭热气袅袅,潭边的篝火“噼噼啪啪”迸出火花,这的确是真实的人间。
她讷讷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宗予”身形一晃,人已消失不见,一条银白的小蛇游到她身畔,竟然口吐人言:
“公主,我是你的小七啊!”
小七一拧身,又化作宗予的样子道:“我本是宗予养的灵蛇,名字叫作今则,先前被国师锁住灵力,才无法幻化人形。适才公主遇险,情急之下,居然误打误撞破出封印。我若化作其他男子的模样,势必吓到公主,宗予既是我的主人,又与公主有过婚约,那我以后便以宗予的模样,陪伴公主便好。”
七公主自十四岁便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少女心性,被她刻意压抑了许久,今日,在这美如仙境的避世山谷,先是生死一念,复又听闻身边唯一亲近的伙伴,吐露人间奇遇,向来警觉的铁血公主,不由心头一松,她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扑进花树间明朗少年的怀抱,嘤嘤痛哭道:“宗予,小七,小七,宗予……”反反复复,只是念着这两个名字,数月来的委屈、恐惧、疲惫、疑惑,还有……影影绰绰的思念,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小七轻抚她的后背,忽地耳根一红,有些涩然地道:“公主,你好像……好像来葵水了,我转了半天,才在城中的一户人家,找到了这个。”
他将软软的一团物事塞进公主手心,随即贴近她的耳廓,低低耳语。
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公主,直听得面红耳赤。小七说罢,背转过身,仓皇又有几分开心地向树丛深处走去,边走边高声道:“我已经走开很远了,公主。”
那日,守城的将士只道公主独自出去散心,很晚才回到城中的府邸。
只有七公主慌乱又欢喜地记得,那天是八月廿五,她第一次来葵水,也是第一次,与宗予亦或小七,重新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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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军相安无事,已两月有余。
七公主每日除了整肃队伍,勤奋习练武艺,便是与小七去不姜山游玩。
初冬日短,他们常常牵着手,从白昼走到深夜。熟悉的条条山路,似乎越走越短,路上说不尽的话,只能到营帐戛然而止。
这日夜半,七公主从小腹汹涌的疼痛中醒来。她在帐中蜷紧身体,直疼得浑身打颤,冷汗淋漓。她在疆场上厮杀三载有余,身体、心智初开,本就晚于普通少女,兵营里不拘小节,饮冰卧雪又是常事,因此,每逢来葵水,真是恨不能痛死在营帐中。
一个人疼到簌簌发抖,七公主也只是抓牢被角,不出一声。
昏天黑地中,只觉床榻一陷,长手长脚的少年,无声地钻进她的被子,不发一言,只是用暖到发烫的手掌,紧紧揽住她冰寒的小腹。
七公主又惊又羞,仓促间转身,却正对上小七皓如星夜的黑眸。少年刻意屏住的呼吸,像傍晚清冽又微醺的山岚,轻轻笼住少女绯红的脸颊。
两个人一动不动,对视良久。少年的呼吸逐渐粗重,他拥紧她的腰身,触手却是一层薄如纸鞘的软甲。
他轻叹了一声,无限遗憾,又好似突然释怀地耳语道:“还好,有它在。”
七公主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少年温润明净的眉眼,忽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随即轻声道:“明光甲。”
小七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她又轻声重复道:“明光甲,薄如蝉翼,坚如日月。”顿了一顿又道:“这也是铁血公主长胜的秘密。”
小七猛地抱紧她,温软的嘴唇,紧紧缠住她的唇舌。清寒的长夜,少年男女紧紧相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彼此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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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日,不姜国都城来了一队车马,流水般的赏赐,逐一搬入崖州城内的七公主府邸。
小七在皇帝御赐的宝物间游来游去,半晌不语。
七公主将擦拭好的长刀“嚓”地一声收入刀鞘,走过去点了点小七的身子,“不过是父皇赏赐的生日礼物,用不用眼皮子这么浅,你喜欢,尽数送你便好。”
小七却“咻”地一声窜入她怀中,颇为急切地道:“走,去桃清。”
七公主道:“你确定?此时已是黄昏,到了那里,天都黑透了。”
小七却只是说:“走。”
七公主从未见他如此执拗,于是随手摘了一盏军中常用的防风火烛,刚刚出城进山,小七便化作人形,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在凝满夜霜的山径间步履如飞,不多时,便来到花树依依、清潭皎皎的桃清。
虽是冬夜,桃清秘境之中,因有温泉颐养,花树常青长妍。小七轻手轻脚放下七公主,明月当空,四周山峦寂静如雪。
小七双手一拂,已换上一身明艳的绯红长袍。他望住七公主盈盈的双眼,深深一揖道:“过去的十七年,小七未曾陪在公主身旁,今夜,是公主十八岁寿辰,仓促间,来不及准备,区区薄礼,却出自小七赤诚丹心,还请……我的公主笑纳了。”
“我的公主”四个字,说得颇有几分赧然,但在七公主听来,却字字撼动心肺。她自小心志坚韧,只凭一腔孤勇,便执意驰骋沙场数年。莫说是女孩子都爱的红妆,便是生辰,也向来过得简慢。
此刻,红衣少年长身玉立,依稀便是坐着高头大马,指路给她,过了前边少和渊,便是永无征战的平静生活。那样的一天,那样的少年,曾经那么切近,又是那般遥远。一念至此,七公主向来坚如玄铁的内心,轰地无声软化。
小七话音刚落,双臂忽而扬起,黝黑寂静的山谷,蓦然出现数不清的萤光小蝶,它们绕着清潭上下翩飞,直将这莹莹水面,照耀得波光粼粼,暗香四起。
甜梦一般的境遇里,少年周身落满萤火,他光华闪动地走向七公主,轻轻地俯下身,借着漫天微光,细细又深深地吻她,灼热气息丝丝缕缕渗入她的肺腑之时,他停下来,双眼半是迷蒙,半是清亮道:“我的公主,给我,好么?”
这句话,毫无障碍地撬开公主软化的心扉,她一边灼热地吻他,一边轻解衣带,自十四岁以来,片刻不离身的明光甲,“咔嗒”一声,落入草间。
萤光小蝶刹那间退了个干净,明月空山,仅余月华般光洁的少年男女。他们紧紧相拥,从花树间痴缠到月夜碧潭温热的水中。潭水荡起无穷无尽的涟漪,他们感受着温热的彼此,也毫无保留地献出,彼此的疼痛与欢愉。
晨光熹微,七公主从府邸的床榻上醒来,身子软得像一池春水。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是怎样从桃清回到这里的。
正待甜蜜又轻悄地唤几声“小七”,便听城中战鼓宣天,她长年警惕的神经,瞬间如弓弦般拉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明光甲,紧张的神色不由一松,不知何时,明光甲已穿戴停当,想到小七亲手为她穿好衣衫,温软的心头,不免轰地一热。
“报——”军士不等她开口,便在门外急急地道:“公主,大幽敌军突袭,此刻已兵临城下。”
话音刚落,七公主已身披战甲,推开房门。出门的一瞬间,她回头唤了声小七,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渺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