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之人话音未落,慕薰儿的心中便像是激起了千层波浪,久久不能平复。
她太熟悉这声音了——树下之人便是端木瑞,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她恨不得纵身跃下,早些与他相见话谈。
可当慕薰儿转过脸来面对封灵玉的那一瞬,她瞥见了封灵玉从未有过的表情:
面容姣好的少女眉头紧锁,其表情的深沉凝重,简直不像一个九岁孩童应该拥有的。
听到招呼,封灵玉自是明白不下树便是无礼的道理,她帮扶着自家小姐平稳着地,自己却在落地的一瞬间挡在了慕薰儿的面前,在她和端木瑞之间形成一道隔阻。
“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春日的风竟多了几分凉意,封灵玉没有回头看慕薰儿一眼,但她的手臂,却牢牢挡在了自家小姐的面前。
“姑娘,我不过是想和你家小姐寒暄两句,不必如此提防。”
端木瑞摇着绢扇,温和地笑了笑。
“公子不可。”
封灵玉神情凝重,依旧不愿松口。
“那若我今日偏要同这位小姐交谈呢?”
端木瑞“啪”地收了绢扇,向前一步,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见对方态度强硬,小小的婢女也不发怵,只继续横在两人中间,字正腔圆地念道:
“奴婢封灵玉,恭请公子,洁身自好。”
“不打紧,我只与端木公子说几句话,”慕薰儿牵了牵封灵玉的衣袖,虽然她并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惹得灵玉如此不快,特意压低声音道,“你这小蹄子又在这里发什么疯,端木家可是州知府出身,像我们这般商贾之流轻易招惹不起的。”
慕薰儿说得真切,额前也在不知不觉间沁出密密的汗珠,可封灵玉就像是着了魔道一般,仍旧死死地将自家小姐护在身后,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慕薰儿被焦灼的气氛弄昏了头,见两人僵持不下,她只得厉声喝道:
“封灵玉,这是端木家的公子,不得这般无礼!”
封灵玉听闻此言,缓缓放下了胳膊,良久,才道:
“是奴婢多虑了,搅扰小姐和端木公子清净,还请小姐恕罪。”
说完,便转身离去。
望着封灵玉离去匆匆的背影,痴愣在原地的慕薰儿的心中五味杂陈,她隐约感受到潜藏在女孩笑容之下的落寞与寂寥,却无法道明那份酸涩的情感究竟从何而起。
“薰儿小姐,初次见面,请恕在下无礼,”阻碍清除,端木公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举止尔雅地同慕薰儿见礼,又道,“早闻薰儿小姐出身大家却亲切可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端木瑞的问候来得有些突兀,还未完全从疑惑中抽身的慕薰儿着实被吓了一跳,也不知如何回答,内心满是尴尬,只得回答:“端木公子出身高贵,天资聪颖,小女子也早已久仰大名。”
忽一阵疾风刮过,春桃花瓣便如雪般纷然飘落,两三瓣沾在慕薰儿发梢的桃花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浅浅地笑了笑,伸手为女孩拂去,又道:
“人人都道芳园景观别致、春色宜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得薰儿小姐同赏美景?”
芳园本属慕家田产,又在前几年修了园子。能工巧匠,巧夺天工,园中美景更是数不胜数。
慕薰儿与端木瑞谈天说地,交谈甚欢,却依旧心中隐有愧意,无法完全放松。直到行至举办宴会的所处,与父亲问好见礼,才算安下了半颗心。
见到端木家派出长子前来贺礼,慕寒卿的脸上自然又添了几分骄傲的荣光,席间饮酒酣畅,也时不时地向同桌的亲朋好友夸赞自家女儿的种种好处,言语间充满了自豪之意。
慕薰儿见到父亲高兴,内心自然也畅快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她此时面临的窘境,特别是当她的面前坐着一群话中带刺的富家千金的时候。
“几月不见,薰儿姐姐丰润了不少啊,”一位慕薰儿叫不上名字的大家闺秀用绢子捂了嘴,忍不住笑道,“当真是好福气,怕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都没有的呢。”
“就是就是,方才姐姐同端木公子一并入席之时,妹妹眼拙,竟想着这端木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就连侍女的伙食,也比别家好上许多。谁知这定睛一看,竟然是薰儿姐姐,真是罪过罪过。”
上一世,慕薰儿就和这群整日间只知道切切查查的富家千金不对脾气,没想到重活一世,再度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烂话,她的心中仍旧气恼不已。
只不过这份气恼,现在的她可不会像往日般单纯地独自受着。
既然要撕破脸皮,不如做得再过格一些。
“妹妹们真会说话,姐姐倒也佩服,”慕大小姐高居上座,悠闲地把玩着软玉手镯,“只不过,这嘴啊,终究还是欠点火候——”
“要我说啊,还是不够辣。”
正在满座狐疑,弄不清这位小寿星是否坏了脑子的时候,慕薰儿忽得拍了拍手,便有一溜侍女走入席间。她们每人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各置一柄青瓷酒壶和一个青瓷酒盅,好不神秘。
“这是城郊清泉庄沈老板送给家父的玫瑰香果酒,家父怜惜,便尽数赐予我做宴饮的助兴,”
春日的阳光太过和暖,慕薰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随手一扬,招呼侍女们给席间的大小姐们倒酒,只见琼液醇厚,色呈紫红,散发着浓烈的酒香。
席上人杂,自然不乏好奇贪杯之人,可那人只喝一口,别呛得喷了出来,哑着嗓子道:
“咳,咳咳!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般辣口?!好生难喝!”
“难喝?”眉头微皱的慕薰儿装出一副为难的神情,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怎么会难喝呢,这位姐姐,沈老板的手艺方圆百里最为出名。你这话,可乱说不的啊。”
此言一出,本还闹哄哄乱作一团的席面也忽得安静下来,这群千金多出身商贾之家,自然知晓妄议得罪富商大贾会给本家招来何等的麻烦。更有胆小之人,被这声势凌人的局面一下,竟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慕薰儿见此景象,心中别提有多快意,她举起手中的酒杯,起身朗声道:
“今日薰儿设宴,全凭诸位姐姐妹妹赏脸捧场。”
“此等深恩,来日必将报答。”
一日宴饮,赏景玩乐。待到宾客尽数散去,已是将近傍晚,慕薰儿陪笑了一日,累得几乎要散架,待到能够起身回府,才忽得意识到先前异样感的来源。
“封灵玉这小蹄子,跑到哪里去耍了,怎么一直不见她的人影?”
慕薰儿心中泛着嘀咕,本想派身旁侍女前去找寻。这转念一想,自己亲去,不仅可以运动消食,还可以解先前心中莫名的愧怍之意,此等一举两得之事,她慕薰儿自是要亲力亲为。
“封灵玉——封灵玉——!”
稚嫩的呼喊声回荡在空荡的芳园之中,慕薰儿独自一人,行走在偌大的院子里,即使胆子再大,也多少有些害怕。待到行至一片枯竹林之时,忽得听见墙角枯草从中有少女呼救。
慕薰儿认出了封灵玉的声音,便扒开草丛上前察看,谁承想,竟是一口枯井!
“封灵玉,你在下面么?!你个死丫头,怎么掉到那种地方去了!”
慕薰儿扒在井口,隐隐约约看到了封灵玉的青色衣衫。
“小姐!”灵玉听得薰儿的呼喊,声音忽地变得颤颤巍巍,焦急地问道,“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你怎么还有心思管我啊!你还好吗?等着啊,我这就去叫人——!”
心中着急的大小姐根本顾不得石榴裙上沾染的泥污,起身便要往回跑,却被封灵玉忽地喊住了:
“小姐,您身边可有什么人跟着?”
“哎,”慕大小姐被这般询问,登时也摸不着头脑,“没有人跟着,我一个人怎么了?”
“没什么,”枯井下的封灵玉说话间顿了一顿,“小姐您回去的时候,千万多加小心。”
慕薰儿被这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对话搞得有些发懵,却仍旧将封灵玉的嘱托暗暗记在心中,一路小跑回到人群所在之处,又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将封灵玉从满是淤泥的枯井之中拉了上来。
如此,虽然几经波折,但一行人等总算是圆圆满满地回到了慕府,不在话下。
回府之后,慕薰儿的日子再次变得平淡起来。每日间除了打点院内事务,就是跟着家养的私塾先生念些开蒙的课程,每日两点一线,生活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当然,这样平淡的日子,也与封灵玉的变化有着直接的关联——
自那日芳园之灾后,平日间总同慕薰儿亲近的小丫鬟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除了必要的侍候必要的饮食起居,再不轻易地到大小姐跟前露面。
这微不足道的变化,当然不会引得慕大小姐心生落寞,如果有,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碧瑶,你说封灵玉这死丫头最近怎么了?”
再一次见到封灵玉沉默的离开厢房,慕薰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灵玉吗?”碧瑶停下手中为慕薰儿穿衣的动作,歪着脑袋想了想,“没什么变化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近人,最近笑得也比往日间多了许多。”
“是吗……?”
慕薰儿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愤不平地攥紧了拳头,心想着“这小蹄子就是故意不理我,真是长能耐了”,又暗骂几句。
“但是,总觉得……”
碧瑶憨笑着抓了抓头发,继续为慕薰儿更衣。
“灵玉她心中有什么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