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晚霞沉沉地压着大地,映照出山岳、树林阴郁的轮廓。zuowenbolan不远处的长平古城在曳洒满空的霞光下泛出一种凝重的深金色,斜斜地倒映在城北被暮色染的绯红的溱江之中。风卷浮尘间,城水默然相觑,摧残出氤氲百年的沧桑浮沉。
古城的西面和南面,两条官道在层峦叠嶂的尧山和云皋山之间向外延伸开去,纵然依旧苍古壮丽,却早已失去了几月前的车粼马萧,旗帆招展,只余长风啸谷,空旷怆然。
此时,距离古城南门二十多里外的云尧官道上,一队士兵正手持刀枪,押着一辆囚车,不紧不慢地向北而行。队伍的最前列,行进着几个骑马的兵士,其中为首的将领乘着一匹青骓,银甲银盔,目光凌厉。
他看了看天色,微一思忖,回头高声道:“我们已经进入长平地界,所有人加快速度,争取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闻言,后面的士兵们纷纷加快了脚步。骑马走在前列的兵将们也微微夹紧马肚,马蹄过处,灰尘卷起地上的枯草,旋舞着升起复又落地。似乎是为了应和这愈发急促的马蹄声,先前若有若无的凉风陡然转急,吹得两旁的树林簌簌作响。
待得又一阵冷风掠过,坐在囚车中的少女略显散乱的长发被微微吹开,露出了一张清秀精致的脸庞。只见她神色凄然,身子微颤,戴着行枷的双手正握紧成拳。
“小秧,是觉得冷吗?”囚车中挨着少女而坐的妇人觉察到了她的变化,费力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接着道:“长平不比陈掖,这才九月,就已经这般凉了,更何遑将军常年驻守的义阳…”
妇人的话渐渐轻了下去,最终化作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呜咽。少女的眼眸暗了暗,没有出声,思绪却不禁回到了一个多月前。
彼时,邻国北周派出的皇家商队在进入长平城的第一天深夜便被当地暴民尽数所屠,死相极为惨烈。听闻此事,手握北周军政大权的戎陵侯褚桓即刻向大宁出兵,拉开了苍泽大陆两大军事强国之间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序幕。而她的大哥裴若承和当朝六皇子——宸王姜昀作为大宁皇都中战功赫赫、风头正盛的王孙贵胄,奉大宁皇朝第四十二代君主天成帝姜尧之命,于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初三,率五万大军从国都陈掖开拔,前去长平抗击北周的进犯。
记得大军出征的那日,她到安远门前送行,大哥裴若承一边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叮嘱:“小秧,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听你大娘的话,不许闯祸,也别成天跟着元祥、霍彦那两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四处玩乐,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学点女孩子家应该做的事情,不然今后你要怎么嫁人。”
一旁的姜昀闻言,不由弯唇轻笑,揶揄道:“裴大都尉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了无生趣。小秧,你就先蛰居几日,等我从长平回来,便带你去曲邙山打猎赛马,潇洒快活。”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承诺竟成为了她和姜昀之间的诀别。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十七,宸王姜昀遇刺身亡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长平传到了京城。当祈元殿上那些成日夸夸其谈,歌功颂德的大臣们还未从这个噩耗中缓过神来,北部军事重镇随州失守的战报就接踵而至,重重地砸碎了大宁君臣们祈望战争胜利的最后一丝侥幸。他们这才意识到,长平城外来势汹汹的北周大军不过是用来吸引大宁精锐部队的幌子,北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长平,而是一旦攻破便可由此直入大宁腹地的随州。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二十二,天成帝派出的使节昼夜兼程赶到随州,最终以五座城池和三百万两赎金的代价换回了这座北方边境上的军事要塞。也就在这一天的朝会上,右相韩昭率众臣上书,将随州失守,六皇子遇刺,督军不利等十几条罪名一并推到了裴若承的头上,同时奏请天成帝下令彻查裴家。
太初历六五零年八月二十六,大理寺卿洛衍奉皇命搜查镇西将军府,在找到了数封裴家父子与北周往来的书信后,轻而易举地坐实了裴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天成帝震怒,下令招镇西将军裴冀与昭武都尉裴若承即刻回京。就当裴家父子前脚踏进京城,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说上半句辩护之词,等候已久的禁卫军便一拥而上,将他们押入了天牢。
太初历六五零年九月初一,大宁的一代名将裴冀与其子裴若承被天成帝鸩杀于刑部天牢,而其妻霍芸和其女裴南秧凭着裴冀往日的功绩和为数不多朝臣们的竭力求情,得免株连九族之罪,改为发配兖宁。而长平,正是前去兖宁的必经之路。
思及此处,裴南秧微微抬起下巴,一行眼泪顺着她清秀的脸庞无声滑落。
长平一战,大宁失了五座城池,而她,失去了一切。长平,取平安长乐之意,当真是讽刺啊。
囚车依旧顺着山谷间蜿蜒起伏的官道快速向前行进着,整支押送队伍中除了传来士兵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将领们嘚嘚的马蹄,便再无其他声音。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支劲箭突然挟裹着风声破空而来,电光火石间,就贯穿了一名士兵的喉咙。见状,领头的将领似乎早有防备,竟然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全队戒备,看好犯人,小心…”
他的话尚未说完,又一只羽箭从树丛中激射而出,直冲他的面门飞来。将领顿时大惊失色,急向后仰,堪堪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十几支箭矢就从不同的方向朝着押运队伍急射而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兵士们纷纷拔出佩刀,手忙脚乱地挡开一轮轮力道十足的羽箭。就在众人狼狈应付纷至沓来的箭矢之时,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从树丛后一跃而出,几个起落,就落在了囚车之上。
裴南秧脸色微变,迅速直起身子,将霍芸挡在了身后。随即,她抬起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囚车顶上那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其实,在第一支羽箭射出之时,她不是没有希冀过这是前来相救的人马,但是理智却一再地告诉她,眼下父兄均已辞世,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人冒着谋逆的罪名来关心她和大娘的死活。那么,如果这不是救,那便是杀了。
而此时,囚车顶上的黑衣男人却并未察觉到裴南秧的变化,他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手起剑落,砰地一声劈开了囚车。似乎是应了这声巨响,隐在树丛之后的十几位蒙面男子纷纷跃出,与押送的官兵们缠斗在了一起。
黑衣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无官兵能够脱身靠近,旋即回身举剑,向裴南秧直直刺来。裴南秧早有防备,她用肩膀一把撞开身后的霍芸,丹田提气,足尖用力,便要往左避开。可是,由于在囚车中坐了太久,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一时间恐怕连迅速站立都有些困难,又何徨点地起身。然而,待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对方的剑已刺到了她的眼前,再无可避。
伴随着霍芸的一声惊呼,剑光闪过,裴南秧手上的行枷从中断开,全身上下除了手背上因侧身躲避划出的一道剑痕之外,竟是毫发无损。
见状,黑衣男子双眉一蹙,目光飞快地扫过裴南秧的手背,眸色微沉。他抬手斩断了缚住霍芸的枷锁,压低声音道了句:“跟紧了。”
裴南秧闻声微微一怔,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了他的眼睛。可对方却迅速移开了视线,挡在了她的身前。在挥剑击杀了一名脱困上前的兵士后,黑衣男子带着她们朝着有战马的官兵快速突进。
“别留活口!否则谁也别想活着回去!”眼见黑衣男子将一名士兵击下了战马,正被围攻的将领急红了眼,厉声高呼。剩下的兵士们顿时咬紧牙关,更加卖命地奋力拼杀。
“十一,快带人走!”黑衣男子一把将霍芸推向了身边的一名同伴,随后示意裴南秧跟上,转身便要去夺另一匹战马。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斩落下马的兵士从地上微抬起身,拾起身边掉落的佩刀,不顾伤口的疼痛,用尽全力朝着裴南秧的后背掷去。
“小秧!”
霍芸见状,瞳孔倏地睁大,猛地推开了十一,奋力一扑,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少女。
待裴南秧回头,银白的刀刃已经穿透了霍芸的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几乎在一瞬间染红了她囚衣的前襟。
“不!”
裴南秧发出一声悲鸣,一把搂住了霍芸下落的身子。十一立刻上前,抬手探了探妇人的鼻息,随后沉下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裴南秧的眼眶在一瞬间变得血红,她一把夺过十一手中的长剑,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手起剑落间,便刺穿了那名士兵的喉管。鲜血霎时喷溅而出,其中几点落在了剑身的一处繁复花纹上,透着说不出的殷红妖艳。
剑芒划过,她抬手待要再砍,却被黑衣男子从后面拦腰抱住,带上了一匹战马。
“放开我!”裴南秧挣扎道,手肘用力向后击,努力想要摆脱黑衣男子的控制。
黑衣男子眉头一蹙,左手用力,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怒声道:“就这么想去送死,是嫌你裴家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话音落下,他右手一扬,朝马股重重划了一剑。
战马顿时发出一声长鸣,双腿踢开几名冲上来的士兵,发了疯似的朝前奔去。
一开始的时候,裴南秧尚在试图掰开男人的手臂,却终究只是徒劳。须臾,她停止了挣扎,仰起毫无血色的脸庞。山道上的风迎面吹来,刺痛了她的双眼,眼泪毫无征兆夺眶而出,啪地一声落在了黑衣男子环住她的手背上。
男人陡然一震,语气僵硬地开口,不知是告知还是安慰:“有十一在,你大娘的事他会处理。”
裴南秧没有出声,她握紧了双拳,用力将余下的眼泪压回了眼眶。彼时彼地,她尚且不知,自己心口的不甘与愤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并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成星火燎原。
战马顺着官道极速奔跑着,待得转过几个坳口,地势渐渐平缓,长平城高耸的外墙也在蜿蜒的道路尽头豁然清晰。黑衣男子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古城,突然一踩马蹬,猛地跃起,一个前翻,抱着裴南秧稳稳落在了地上。
出乎他的意料,裴南秧并没有闹着回去,也没有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少女眼角下那几道早已干涸的泪痕还是透露出了她曾经失控的情绪。
男人抬眼看了看少女的面色,嘴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从身上摸出一袋金叶子递了过去,开口道:“南门的守军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会你进了城,立刻想办法离开大宁,去成汉也好,去北周也好,再也不要回来。”
可裴南秧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没有伸手,也没有吭声,依旧那般平淡无波地立着。男人沉吟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了把极其精巧的匕首。他眸光微闪,将匕首和金叶子一齐塞进了少女手中,沉声道:“路上拿着它防身。”随即,他脱下外衣套在了少女的囚服外面,转身便要离开。
“韩砚清。”
裴南秧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
黑衣男子脚步一滞,眼眸里滑过一丝光亮,似是惊异,又似希冀。
他刚想回头,就听少女语气冷厉地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涕零。我裴家满门忠良,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你们韩家算得上居功甚伟。你现在不杀我,将来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欠裴家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闻言,韩砚清的嘴角泛出一个苦笑,他并没有应声,而是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向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冷风摇曳,徒留一地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