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灶的第二天。
“糟了!”
晚秋突然惊醒,翻身坐起,急急忙忙就要穿衣裳准备做饭。
“怎么了?”白安康被她吵醒,混沌地睁开眼,见晚秋起身了,下意识就要跟着起身。
“呀,睡过头了!”晚秋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天边泛着鱼肚白,平常这个时侯,白家人已经坐在堂屋里吃起早饭了。
怎么会睡得这么迟呢?
晚秋疑惑,她好久没有这么晚起了,明明做了人媳妇儿就一直起早贪黑,夙兴夜寐,结果今天难得地起晚了。
白安康也跟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把晚秋一把搂在怀里,倒回床上。
“别闹,”晚秋娇嗔一声,她衣裳才穿了一半,半截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她就拿着这只雪白的胳膊推了推白安康,“得起来爨火煮饭吃了!”
白安康的黄脸皮子上难得地勾起了笑,他皮肤黑黄,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清爽不油腻。向来木着脸,没有表情,就跟个榆木桩子似的。
笑起来居然还挺好看,晚秋不由多看了两眼。
白安康笑着把晚秋抱住,一手扯了被子给她盖上。
“别……”,晚秋“唰”地一下红了脸,低头不好意思看白安康,“……都大白天的了,等……等晚上……”
白安康闻言一愣,然后渐渐地,五尺汉子也慢慢涨红了脸。
“不是,”他也低头,不敢看晚秋,讷讷地说:“我……就是想说,分了灶的,你不用那么早起来,多睡一些,没得事的。”
两人都红了脸,不敢直视对方。晚秋闹了个大红脸,知道是自己想歪了,
又羞又臊,但是看见白安康红了脸,晚秋又觉得好笑。
白大哥都是二婚头带小孩的人了,还是这么青涩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不过说起来,晚秋想了想,她貌似还不知道白大哥前头那位究竟如何,也从没听白家人提起过她,除了灶屋里那位陪嫁的橱柜和冬妹证明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晚秋几乎都要以为她和白大哥是对新婚小夫妻了。
想法只是一瞬间,下一刻晚秋抛开这些,试探性地推了推白安康,白安康头埋得更深了,几乎要把头埋进肚子里。
晚秋嗤笑一声,爽快地脱了衣裳,只穿着件水红肚兜,大大方方地钻进白大哥怀里,细腻的肌肤紧贴着五尺壮汉榆树一般,**,格铮铮的身体。
她是那样的软,那样的轻,一团靠过来,简直是怀里搂了一团云,又白又软。
白安康僵着身体许久,最后迟疑着伸手把晚秋揽得更紧一些,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肌肤相亲。谁都睡不着,谁都没有交谈的**,屋里静悄悄地却并不觉得死寂,空气里仿佛有脉脉温情在流淌。
两人在床上腻歪一会儿,晚秋中途睡过去了,醒来时天色大亮,身边已经空了。
晚秋愣了愣,起身坐起,正揉头呢,听见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转头看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麻布帘后面探出来。
冬妹正对上晚秋的目光,眼睛一亮,迈着短腿乳燕投林一般投进晚秋怀里,仰头叫她:“娘!”
晚秋表情柔和下来,揉了揉冬妹乱蓬蓬的小脑袋,冬妹在她手下蹭了两下,舒适地眯起眼睛:“娘,吃饭饭。”
“好,”晚秋忍不住笑出声,越看冬妹越觉得可爱,捧着小脑袋就啾了一口。
还记得之前,她刚嫁过来时,冬妹在蚕室门口与她对视,还被吓了一屁股墩。现在主动要抱抱,被亲了以后也不躲,反而愈发来劲,直直往晚秋怀里钻,拱来拱去。
晚秋起床洗漱,没忘给冬妹扎了两个小揪揪,还翻出两朵粉色头花给她戴上了。小姑娘爱俏,扒着晚秋的腿不撒手,一边又踮脚探头探脑地看水里的倒影,还要伸手去揪两朵小花。
往常白家这时候都吃过饭,各干各的去了。今天晚秋起的晚,本以为婆母小叔都吃过了,没想到抱着冬妹出去时正赶上婆母小叔吃饭。
平日里晚秋做饭了就要天色没亮就吃,分了灶自己煮饭吃就要日晒三竿才吃,仿佛专为折磨晚秋来的。
晚秋笑了笑,没有计较,吃饭时一家人隔着院子,气氛反而融洽了许多。
三月初,阳光和煦,风也轻软。
时间进入三月,农闲时节结束,地里的活逐渐多了起来。白家二十亩地放了十五亩出去,租子等秋收后结清。自家留了五亩,二亩水田,三亩旱地。
巴蜀大地地形险峻,晚秋她们这块以丘陵地形为主,因此不可能像成都平原那样拥有平坦的大片田地,这边都是依山傍水的梯田,沿着丘陵山脊逐级开凿出的梯田。
这两天活计渐多,晚秋必须要很有计划地安排一众事宜,才能确保小两口的生活万无一失。
比如说现在,他们就得去起田坎。
梯田顺应地形地势开垦,丘陵的红泥石土自然下滑,因此每年都需要把田里的泥土挖起,重新垒到田埂上,加固基床,以免年久失修,田坎垮塌。这地儿的田坎垮了还是个大事,赶上暴雨季节,一处田坎被冲塌,沿着山势地形,一溜儿的梯田全得遭殃。
虽说分灶了,毕竟没分家,地里的活还得兄弟俩一起干。陶氏倒不用下地,晚秋是个新媳妇,照理先说不用下地干活的。但是她心疼白大哥,也跟着去了。
兄弟俩背着铲子锄头,弯刀镰刀就去了,晚秋背了水和干粮,牵着冬妹也去了。
今天要起的地叫葫芦田,因为俯瞰时,田中间那块顺应地势向内凹陷,形似葫芦而得名。这块田还不小,足足一亩三分。
晚秋放了背篓,看见田埂上一溜儿种了豌豆,田边一长排桑树。一丛丛豌豆苗还嫩绿,桑树冒出柔嫩的叶片。
说起桑树,蚕室里的蚕卵有一半开始孵化了,意味着即将开始采桑养蚕的事了。
这排桑树都是白家的,晚秋估算了一下,够她养蚕的了。
心下一时松快,把冬妹放在田坎上,嘱咐她要乖乖的,不要乱动。冬妹奶声奶气地答应了,逗得晚秋忍不住又啾了她一口。
田里的活可重,三月份的太阳仿佛也娇嫩,日光和煦,然而不多时,晚秋就累得满头大汗。
白家兄弟俩一个挖土,一个铲土,晚秋蹲在田埂上,负责拿弯刀砍去因为闲置一季生出了的黄荆树,各种杂树茅草。
田埂上不少杂草灌木,大部分有刺,被人们戏称“刺垄垄”,晚秋拿着弯刀,尽管眼疾手快往往也会被带刺的灌木划出一手血痕,不多时,柔嫩的手就伤痕累累。
晚秋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
她站在田埂上,葫芦田地势高,看得远,她看见杜老头一家也在垒田边,他们租的白家的地,这也是白老爹为什么敢放肆践踏杜老爹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凡杜老爹把他招翻了,他大可以收回自己的地,不租给他们,反正地就在那里,总会长出粮食,不管租给姓杜的还是姓刘的,他的租子都是铁杆庄稼。
杜老头一家四口人,他,儿媳妇,两个孙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在那块巴掌大的地里团团转,他们家这么穷,没有镰刀,兄弟俩跪在田埂上用手薅,红鸡毛草,刺藤,黄荆,儿媳妇孙婆娘拿了根烂草绳,把杂草刺藤捆起来,这能背回去烧柴。
看见他们,晚秋又心里怪不是滋味了,她有点同情他们,然而并不能做什么。倘若她家财万贯,大可阔绰出手,赠予他们几分薄田。然而她并没有,村子里最好的白家,也不过是餐餐红苕管饱,还是晚秋心疼冬妹,她才能吃上那么一小碗精米白饭。
“娘,你怎么了?”
冬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扒着晚秋的裤腿,仰头露出纯净的笑容。
“秋娘累了吗?”白安康撩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柔和道:“你要是累了先坐下歇歇,这些活,我干也使得。”
世上表达爱意的话语有很多,夏目漱石说“今晚月色很美”,因为柔美含蓄被称赞,但是庄户人家想不到这样含蓄隽永的话,他们的爱也浓烈,恨也浓烈,所谓的“我爱你”,抵不过一句“我来吧”。
晚秋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白二哥在旁听了一耳朵,没说什么,也没附和他哥,也没反对,就闷头干活,速度却慢了下来,稀拖拉摆的。
晚秋看了一眼,看出来了。十来年的夫妻了,白二哥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他被陶氏宠得狠了,吃不得亏。
晚秋也没多说话,就坐了一会儿,又起身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中午时候休息一会儿,吃了干粮,逗了逗冬妹,她又一鼓作气把田坎上的茅草灌木都给拾掇了。
夕阳西下,白家兄弟田坎才起了三分之一。
晚秋没闲着,见田边的豌豆苗葱绿可爱,有些早的,还打了花苞了。
她琢磨着白家婆母陶氏四体不勤,虽然嘴上时常念叨着自己做媳妇儿那会儿多么勤劳能干,但是目前看来,她连菜地都懒得留,自家菜园子半荒不废的,就一地葱姜蒜,实在看不出来哪里能干。
家里没菜。
晚秋索性弯腰掐起了豌豆苗,只取豌豆苗尖端部分的嫩茎,豌豆尖嫩,味道清苦略带甘甜,还有豌豆苗特有的清香。无论是煮面煮汤,还是焯水后凉拌,味道都很不错。
她眼疾手快,柔嫩的手在豌豆丛里跳跃舞动,仿佛和着乐曲,打着节拍,随乐声律动。
冬妹扒着晚秋的裤腿,半懂不懂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她也有样学样,跑到一边学晚秋的样子揪了一小把豌豆尖。
“给――”冬妹攥着那一小把豌豆尖递给晚秋,晚秋一愣,随即笑得前合后仰。
“冬妹,你掐的这是什么呀?”晚秋好笑道。
“菜菜。”冬妹眼睛亮晶晶的。
晚秋把杂草给挑出来,收了那两根豌豆尖,低头指给冬妹看:“喏,这是豌豆苗,书上叫薇。”
“掐呢,这样掐,掐它的嫩尖吃,叫采薇。”晚秋耐心地带着冬妹掐豌豆尖,突然想起冬妹已经四岁了,要是府城里的孩子,这个年纪已经开蒙了。
冬妹还笨拙地揪豌豆尖。
晚秋心里一动,笑着道:“冬妹,娘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国家,国主有三个儿子,按理说要大儿子伯夷继位,但是国主心里更钟意三儿子叔齐。
伯夷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离开了国家,想要顺从老国主的意愿,把国家让给弟弟来继承。弟弟叔齐知道了之后,坚决不肯接受大哥的好意,跑出来找大哥。最后他找到了伯夷,但大哥伯夷不愿意和他回去。
伯夷坚持认为父亲钟意弟弟,该叔齐继承国家。
叔齐认为,大哥伯夷名正言顺,并且愿意把国家让给弟弟,是一个好人,应该由他来继承国家。
两兄弟互相谦让,都不肯回去。
这时,老国主死了,二儿子继承了国家。伯夷和叔齐听说了之后,都不愿意回去让老二难做,于是结伴逃到西岐。
西岐的人民听说兄弟俩谦让国家,觉得他们兄友弟恭,都是胸襟宽大,志趣高洁的人,便时常接济他们。
后来周武王伐纣,成了天下的宗主。伯夷叔齐的国家作为商朝宗族,也灭亡了。伯夷叔齐认为归顺周朝是耻辱,不肯归顺,不肯吃周朝领土上长出的粮食,只采薇而食。
意思就是,兄弟俩只是采野豌豆苗来吃。
后来有人对他们说,你们不吃周朝粮食,那野豌豆苗也是长在周朝净土上的啊!
伯夷叔齐兄弟于是连野豌豆苗也不肯吃,最后活活饿死了。
“娘,”冬妹的小脸皱成包子,她听得半懂不懂地,“为什么他们不肯吃野豌豆苗就死了啊?”
“所以啊,”晚秋笑眯眯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可以挑食,所以今天我们吃豌豆尖,好吗?”
“好――”冬妹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
晚秋采完豌豆尖,牵着冬妹走在狭长的小路上。
“冬妹,娘教你一首诗,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暮止。”
“曰归曰归,岁亦暮止。”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