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呀?”
一个小脑袋突然探过来,神情畏畏缩缩,却还是鼓起勇气看着晚秋。大约是晚秋最近躺床上不能下地,甚至连吃饭都不能自理,让冬妹感觉到安全。
她烧退下来后,白安康给她在卧室外间搭了架床,她似乎知道是晚秋救了她,但她总是畏缩在一边,只敢偶尔探头探脑看晚秋一下,并不敢跟她有什么接触。
“嗯?我吗?”晚秋一愣,抬头问道。
晚秋正在教白安康纳鞋底,用暴晒过的线头布脑煮烂成糊,做成千层底。千层底的鞋穿着结实,但是纳鞋底也是真的费力气。
白安康是做匠活的,但凡做匠活的,手上都有一把劲儿,白安康又是个漆匠,手也灵巧。晚秋在那儿指挥,白安康拿着锥子,穿了麻绳在那儿纳鞋底。还别说,掌握窍门后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白安康抬头看了冬妹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冬妹一害怕,脱了鞋一骨爬上床,躲到晚秋后面去了。
说实话,冬妹和白安康接触并不多,真要说接触时间,可能还没有她和晚秋待在一起的时间长。
白安康并没有要和冬妹打好关系的意思,他只是认真地对冬妹介绍,指着晚秋说:“这是秋娘。”
晚秋侧头,笑着看她,说:“我叫晚秋,你呢?”
冬妹犹豫了一下,说:“我叫……冬妹,冬天的冬。”
“好巧,我叫晚秋,秋天的秋。”晚秋笑得很温柔,她还病弱,脸上笼罩着一层苍白。
“秋天……是在冬天前面,是吗?”冬妹看着晚秋病恹恹的样子,确定她似乎病入膏肓,并没有健康的身体和粗壮的胳膊,并不能像祖母一样抡起藤条,抡圆了胳膊打她。她也就放下心来,大胆地跟她交谈。
“对哦,秋天在冬天前面呢。”晚秋假装思考了一下,笑着夸冬妹:“我都没有想到,你真聪明,这都想到了。”
冬妹愣了愣,她第一次收到夸奖,夸她“你真聪明”,她不知道“聪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看着晚秋笑着对她说话,语气那么和气,她心里软软的。
她于是绞尽脑汁,想要跟晚秋多说两句话。她又问:“秋天在冬天前面,那你是不是比我大啊?”
晚秋笑,眼睛眯起来:“对啊,我比你大呢。”她的声音很轻快。
冬妹试探性地问了句:“那我怎么喊你啊?是要叫你姐姐吗?”
晚秋一愣,笑得更开心了,白安康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见了,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叫我秋娘吧,”晚秋摸了摸她的头,“不可以叫姐姐,因为我比姐姐要大,比婆婆要小,所以要叫娘,叫秋娘。”
冬妹并没有叫她秋娘,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晚秋。
晚秋还嗜睡,不多会儿睡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白安康虽然是个榆树样的硬汉,却心灵手巧,不多时扎好一只鞋底。抬头看时,晚秋已经睡着了,他起身,就要拉上麻纱罩架。
低头时,看见冬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靠近晚秋,轻轻地把脸贴着晚秋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白安康心里一动,好像一朵硕大的花苞,吸饱了水分,蓦地开放。
他拉上了麻纱罩架,泛黄的麻纱帐落下挡住了安然入睡的一大一小。
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风也轻软。
白安康出了院子,看见葛大嫂端着簸箕从他门前路过。白安康想了一会儿,招呼了一声,葛大嫂一愣:“有事吗,白老大?”
白安康讷讷道:“大嫂子你去浴种吗?等我一下,我也去。”
葛大嫂应了一声,在那儿等着白安康。白安康去屋里背了背篓,拿了簸箕出来了。
葛大嫂是个有些丑的女人,长脸,肤色黑红,看着是劳动妇女的颜色。她生了一对马眼,眼神永远明亮而锐利,誰心里有什么弯弯绕绕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人也热心,嫉恶如仇,泼辣凶悍。
上次冬妹落水是她帮忙把冬妹给抱回来的,前几天晚秋被李瘸子骗进院子,也是她听到晚秋的呼救急忙通知了白安康。
白安康为了这两件事郑重地向她道了谢。
葛大嫂一愣,摆手道:“这有啥子值得谢的嘛,是个人都会这么做的,我只是时候赶的好。”
说到这里,葛大嫂想起了晚秋,当时挨的那一巴掌看起来可不轻,她忍不住问道:“你屋里头那个,现在啥样子了?”
白安康一怔,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样子不好,现在连地都下不了。”
葛大嫂受到了惊吓:“这么严重啊?带她看大夫,大夫给整药了没有?”
“整了,还说她伤得有点重,怕是要躺上一个多月才行。”白安康神色郁郁,他说:“好在人没事。”
葛大嫂不胜唏嘘,突然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探究地看了白安康一眼:“说起来,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你屋头的了?”
“我记得,白老大你去河里担水的时候,光在那里等人家后山村的女娃娃一起来担水,也不抬头,人家女娃娃走了你才走。你莫不是那个时候就在看人家了吧?”
白安康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葛大嫂有点唏嘘,看人家白老大榆木脑袋好不容易开窍,把人娶回去了,结果遇上一堆事,真的是倒霉透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提醒道:“人家女娃娃那么好,选了跟你,你就对人家好点。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娘陶嬢嬢是个什么人,我们村子里头都还是晓得的。你前头那个,说是病死的,其实就是死在陶嬢嬢手里的,你既然喜欢人家,还是早些做打算。”
听到葛大嫂提起前妻刘氏,白安康脸上笑意消失。沉默一会儿,他抬头道:“今儿我也就是想问您这个事怎么办?”
“我娘说了给我们分灶,不跟她搅伙过日子了。这样可以不?”
葛大嫂闻言,眉头一皱,直接问:“陶嬢嬢提分仓了没?”
白安康一愣,摇了摇头。
“哈弟弟唉,”葛大嫂摇了摇头,“你真的是傻戳戳的哦,她不给你们分仓,给你整点粮食,喊你分灶你就分?整的那点粮食吃完了咋办?没有分仓,以后打的谷子又没有你的份,你吃啥子?吃风把屁啊?”
“你婆娘嫁妆肯定多,带了粮食,那你们又能吃好久?坐吃山空,没得进来的,只有出去的,你们两口子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白安康沉默。
葛大嫂又问:“你们屋里头有钱没得?”
白安康迟疑着摇头:“我以前挣的工钱在我娘那里,屋里租田放地的租子也在她那里。”
葛大嫂摇了摇头,叹口气:“陶嬢嬢真的是把你们捏得死死地啊。”
“你说要分灶,你手头又没有钱,你们一年的油盐酱醋怎么整?不吃不喝吗?”
白安康沉默。
今天的太阳格外的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清水村村尾前面有一湾浅滩,阳光充足,不多时浅滩上河水就被晒得微微发烫。
大姑娘小媳妇儿仿佛约好似的,纷纷从屋里约着出来了,在村尾浅滩上浴种。
所谓浴种,就是用温水漂洗蚕卵,为的是洗去蚕卵表面的杂菌,避免蚕卵被感染,提高蚁蚕的存活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来浴种,干正事儿的,结果大姑娘小媳妇却不约而同地穿上漂亮衣裳。有人穿上簇新花布衣裳,有人穿了新的绣花鞋――分明是要脱了鞋下水的,还有姑娘摘了村头的杏花戴在头上。粉色的杏花还带着深红色的花萼,春的气息从姑娘们乌黑的头发上戴着的杏花上散发出来。
白安康偷偷看了一眼,就红了脸低下头去。别误会――他可不是在看大姑娘小媳妇儿,他是个正经人,再说了,他家秋娘在后山村里出挑,到了这清水村更是鹤立鸡群,他只是被姑娘们耳边簪着的那一朵杏花给勾去了心神。
陶氏早年也养过蚕,白安康耳濡目染,也知道该怎么浴种。细致地把蚕卵洗浴过水几遍后,白安康跟葛大嫂告别,就要走了。
路过几株野杏树时,白安康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撇下一大枝绯红的杏花,左右看了看没人,逃一般地回去了。
放了蚕种,白安康蹑手蹑脚回了卧室。他偷偷摘了一朵杏花,撩起帘子,给晚秋戴在鬓边。
晚秋还在睡,因为病情她憔悴了不少,嘴唇失去红润,变得苍白干燥。一朵桃粉的杏花戴在鬓边,娇嫩而充满生机,似乎让晚秋也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白安康痴迷地看着她的脸,心里软乎乎的。
只要她在,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