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嫁还是不嫁?”
一个中年汉子,身穿靛蓝粗布短打,铁青着脸,气急败坏地问。
穆晚秋没有说话,她还有些恍惚。
她这是……在哪儿?
她左右看了看,土坯房,屋顶上的蛛网,旧木床,红棉被……摆设是陌生而熟悉的,她恍惚间记起,这好像是她的闺房,不过她住在这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个身材娇小,温和秀美的妇人走了出来,那是穆晚秋她娘,王娘子。
王娘子轻轻推开靛蓝布的汉子,自己坐到晚秋身边,一手搂过晚秋:“秋儿,你这是怎么了?说好的亲事,怎么突然又说不嫁了呢?”
“就是就是,小姑,不是我说你啊,咱不能因为认识几个字儿就心气儿太高。”
“白家啊,那可是清水村里顶顶好的人家。你公爹可是在咱们镇上衙门谋了差事的,吃的可是皇家的粮。你这要是嫁过去了,那不也算小半个官媳妇儿?”
“五妹这是心气儿高。毕竟长得好看还识字儿,不愁没人要,所以呀,连白二哥都瞧不上。”
“就是呀,也就是小妹了,换了咱们这几个婆娘,别说白二哥了,就是嫁给白大哥,给他闺女当后娘咱们也愿意啊。”
穆晚秋她娘王娘子是穆老爹的继室,前头那位给穆老爹留下了三个儿子,王娘子也是带了个儿子改嫁过来的,所以穆晚秋有整整四个嫂子。
王娘子是秀才的女儿,一身书香,加上又做了后婆后母,所以向来和颜悦色,从不和几个媳妇争嘴。
四个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嘈杂不堪。王娘子发话让她们安静,结果她轻柔的声音完全被在四个媳妇的声音淹没。
四个媳妇根本不怕王娘子这个性格柔弱的婆婆,吵吵嚷嚷地劝晚秋――
“小妹,你这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家具也给新打了一整套,你这时候说不嫁,这不是耍我们玩吗?”
“前两天说亲的时候小妹你不是还挺高兴的吗?怎么昨天突然就反悔了呢?”
“五妹啊,不是我说,女人早晚都得嫁人,你不想嫁白二哥还想嫁谁?这十里八村还有哪家比白家更好的么?”
几个媳妇七嘴八舌的,吵得晚秋头疼。她慢慢回过神,她……这是回到还没嫁人的时候了?
晚秋记得自己死过一回了。
她是拖着白家婆母一起跳的清水河,背上还背了个碎花布包裹,里面装着她给儿子阿毛做的新衣服。
她儿子阿毛五岁了,是个很乖的孩子。她和白二哥去州府做匠活时,阿毛才三岁,分别时明明眼里泪汪汪的,却硬是没有哭出来,只一个劲儿地说:“阿毛会听话的,阿毛会好好吃饭……”
她两年没见孩子,想阿毛都要想疯了。终于干完活,拿到工钱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布,给阿毛做件新衣裳。她不知道阿毛长多高了,衣服是估量着做的。
等她和白二哥欢欢喜喜回到家,她满屋子找阿毛,让他来试新衣裳。她找啊找,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找到阿毛。
她问婆母阿毛在哪里?
婆母一会儿说阿毛被拐子拐走了,一会儿又说阿毛自己自己跑出去玩,再也没回来。
最后是公爹告诉她,阿毛死了。
阿毛很乖很乖,爹娘走了跟祖父,祖母住在一起,从不乱跑。
婆母带着阿毛去河边洗衣裳,跟附近洗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聊天,没看住孩子,阿毛从岸边掉了下去。
等婆婆想起阿毛时,阿毛已经变成清水河里一具尸体。
晚秋不信,她问:“阿毛的尸体呢?”
公爹没说话。
晚秋想,难道是下葬了?
她又问:“阿毛的坟呢?”
阿毛没有坟,也没有尸体。
阿毛是掉进水里淹死的,想要尸体,就得找兼职卖鱼的船夫打捞。
船夫开了个价,他要两吊钱。给了两吊钱,他就去把阿毛的尸体捞上来。
公爹说:“两吊就两吊,只要你把我孙子捞回来。”
可公爹说了不算,钱是婆母管着的。她拿一把小铜锁,把钱全部锁在红木柜里。
婆母说:“两吊钱?你怎么不去抢啊?你捞别人只要五百个钱,凭什么我就要给两吊钱?”
婆母以为凭借自己的声势,可以讨价还价到五百个钱,甚至更低。她和船夫在河边吵了整整一下午,最后终于惹恼了船夫,船夫不干了。
两吊钱都不干,何况婆母坚持只愿意出四百个钱。
阿毛就那样在水面上浮着,等到尸体肿胀起来了,一场暴雨,涨起来的河水带走了阿毛的尸体。
最后,婆母念念不忘那四百个钱,她说那个船夫痴心妄想,“还想要两吊钱,最后连四百个钱都拿不到。”
濒临崩溃的晚秋拖着婆母跳了清水河。她还背着给阿毛做的新衣裳,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衣裳阿毛穿着合不合身了。
记忆的最后,是挣脱了她的手的婆母,和四面八方涌来的河水。
“小妹,你说句话啊?你到底嫁还是不嫁啊?”嫂子推了晚秋一把。
晚秋回过神,她感觉好像还泡在水里,浑身发冷,她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嫁,不嫁!”
她再也不要嫁到白家去了,她不想再面对白家婆母,再委曲求全,小心翼翼过日子了。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守不住。
“混账东西,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穆老爹铁青着脸,扬起巴掌就要给晚秋一耳光。
可这耳光到底没打下去,趴在门口偷听的四个哥哥也没有听见响亮的耳光声。
是晚秋她娘王娘子接住了这一巴掌。
王娘子年轻时候生得好看,面皮白皙,明眸善睐,当年是整个黄杨镇上所有适龄少年的心上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穆老爹。
王娘子的父亲王秀才在镇上开了家私塾,看好一个柳姓学生,并将王娘子嫁给了他。穆老爹也在爹娘安排下,娶妻生子。
后来,穆老爹的媳妇得病死了。又过了几年,那个柳姓书生上京赶考一去不回,有同窗传回消息说柳书生病死了。于是王娘子也守了寡。
穆老爹本来打算当一辈子鳏夫,把几个儿子拉扯大。但听说王娘子守寡,到底还是放不下,托了媒人说亲。
最后居然成了,王娘子带着儿子改嫁过来,后来和穆老爹生下了穆晚秋。
穆老爹又倔又犟,还是个火爆脾气。
哪怕晚秋是他心头上的娇娇女,从小也还是免不了挨打挨骂,虽然次数不如四个哥哥多,到底还是有过。
但穆老爹待王娘子极好,他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两人从来没红过脸,拌嘴吵架更是没影儿的事。
穆老爹那一巴掌本来是要狠狠打下去的,他气愤于女儿的不懂事。若是不想嫁,早说不就行了,说亲的时候不答应就行。可是都说过亲了,突然反悔说不想嫁人是怎么回事?
家里为了晚秋嫁人,急急忙忙砍树,打家具,买东西,购置嫁妆。
东西都备好了,眼看下个月要嫁人了,突然这时候闹着悔婚?
可是王娘子站了出来,穆老爹高高举起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他看着王娘子,王娘子也看着他。
王娘子年轻时候是黄杨镇上的一枝花,现在就算老了在后山村里还是出挑。
她生得白净秀气,那乌黑的发根子,雪白的皮肤看着就不像是村里人。她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白如鸭蛋青,黑如棋子黑,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从不歪头,或者斜视,总是端端正正,直直地看着别人,眉目清明。
她的目光柔和中透着一股力量,是磐石无转移的一种刚强意志。
穆老爹对上这种目光,就再也下不去手了。可他又不好轻易饶过晚秋,跌了面子。于是他愤愤地,认真专注地对着王娘子,重重地:“哼――”
这可是他们这二十多年来,穆老爹对她最严厉的一次了。
王娘子憋着笑,看穆老爹气冲冲地拉开房门出去了,她连忙把四个媳妇也给推了出去。
“吱呀――”
王娘子关上老旧的木门,把哥嫂们的询问,劝诫,恐吓……全部关在门外。
“秋儿,跟娘说说,你怎么了?”王娘子关切地问道,态度温和。
晚秋突然意识到,别人都在关心她的婚嫁,只有她娘是真的在关心她。她拒婚,她娘第一反应不是那些嫁妆,不是婚约,而是她女儿有没有事。
晚秋又想起她的阿毛,鼻头一酸,扑到她娘怀里痛哭出声:“娘――”
王娘子摸摸她的头,温和道:“娘在这儿呢。”
晚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眼睛都哭肿了。
王娘子给她拿了热帕子敷眼睛,晚秋狠狠哭了一场,出了一身汗,心里的酸楚似乎也随着汗液排出去了。她终于安静下来。
王娘子慈爱地看着她:“秋儿,你怎么了?”
晚秋很想痛痛快快地跟她娘讲,讲她重生了,讲她死过一回,讲她曾经嫁给白二哥一次,最后被白家婆母逼得跳河……
这一切,晚秋都想对王娘子讲,可是话到嘴边,晚秋又咽了下去。
她到底是做了一个梦?还是有神仙看不过去,才给了她一个机会重来一遍呢?
晚秋的外公王秀才懂点风水,八卦,有时会给人算命测字什么的,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晚秋想了想,觉得她重生这件事太过离谱了,可能也是“天机”,“天机”泄露了会怎么样?晚秋没有把握,她担心告诉她娘会有天谴或者惩罚。
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娘,我怕白家的婆母,我怕她。”
王娘子“嗯”了一声,又问她:“那秋儿,你是不想嫁到白家去,还是不想嫁给白二小子?”
嫁到白家,和嫁给白二哥,这有区别吗?
晚秋想了想,一愣。
她想起来了――
白家还有一位白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