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余离开苍蝇小馆时已经很晚了。
夜晚的基地就像一座死城。他孑然走在夜幕里,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影。
夏明余把身上遮得一丝不漏。
那股他从来没感受过的“向导素”,引起了失乐园今夜的大骚动。
聂隐娘最后那一剂猛药可能暂时锁住了他身上的向导素,所以他现在还能像个隐形人一样自由行动。
“向导”。
有些滑稽,他是重生了,又不是基因突变了。他甚至都没有经历过谵妄期。
——不,如果他记忆中的“上一世”就是一场漫长的谵妄呢?
失乐园是真的,聂隐娘和切萨皮克是真的,就代表他自己一定是真的吗?
但是,真的会有人在谵妄中习得熟练的生存和格斗技巧吗?
夏明余淡淡敛起眉,迟钝地察觉到沾落在手背上的冰凉。
基地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般来说,基地从不下雨。
这里没有需要雨水灌溉的生灵。
只有在死伤者的血液积攒过多,水滤化循环系统运转不过来时,基地才会将半净化的液体变成雨水,从天幕降落而下。
第一次在南方基地见到雨时,夏明余还很兴奋。不含有强酸性和污染物质的雨水,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了。
而在知道雨水的真相后,夏明余对这雨水感到绝望。又一场希望像泡沫一样归于虚无。
雨水像沙漏一样,掉落在金属地面上滴滴答答,倒计时着他脆弱的生命。
不断降落的雨丝映射着夜间冷色调的赛博光芒,如同一场循环往复的死亡。
谁知道下一场雨,会不会就是他的鲜血淋漓?
夏明余微微仰起头,任由带着血腥味的浑浊雨水沾湿他。
落雨的天幕像在哭泣一样悲伤。
这一夜,雨下了很久。
夏明余回到统一基地的时候,监察者从一楼的监控室走出来,倚着门问道,“2215号夏明余,你为什么晚归?”
尽管有明文规定不许晚归,但监察者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插手去管,可这夏明余生得太好看,让人总想找点机会多说几句话。
夏明余浑身湿漉漉的。
他放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了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凉润的雨珠划过脸庞后,甚至有种楚楚动人的脆弱感。
像朵雨中飘零的小白花。
夏明余寡淡地回了一句,“找工作。”那双眼睛含着很深的情绪,有点哀伤,桃花般的风情都凉薄起来。
在让开路前,监察者又看了一眼夏明余。
夏明余的神情又冷又艳,淡淡蹙着眉头,添了些凌人的傲气。
柔弱的小白花下一秒就成了雨中索命的艳鬼。
监察者咂了咂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太阳穴有点疼,像有人细细地拿针扎他精神力的命门。
夏明余回到冷硬破小的统一宿舍,动作麻利地把随身行李都收拾进一个背包里。轻飘飘的,这就是他大迁徙之后剩下的全部家当。
回想起监察者不加掩饰的觊觎眼神,夏明余涌起一阵反胃。
再多被监察者看一眼都要折寿。他决定明天带着行李去教会,不管觉醒成没成功,他都不会再回这个鬼地方。
上一世,夏明余在统一宿舍住了很久。因为贫穷,也没有人脉,他没有条件置换住宿场所,只能忍受监察者后来愈发越界的监视和偷窥。
不过,监察者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有良知,而是夏明余的这幅皮囊受到了太多“青睐”,监察者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得罪不起那些人物。
回想起那些狼狈又倒霉的经历,夏明余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来做平板支撑。
这幅身板的基础素质实在太差了。
一直到后来流落荒墟,夏明余遇到了一个姓殷的好心哨兵,受他不少照顾,还向他学习了近身格斗技巧,这才一点点把底子练起来。
这一次,夏明余要更早掌握生存的主动权。
夏明余锻炼到了深更半夜,匆匆忙忙地冲了个冷水澡。今夜基地的供水很足,夏明余强迫自己不去想背后的原因。
因为极度的疲倦,他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但对夏明余而言,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夏明余做了一场无比漫长的梦,漫长到他体感上像经历了亿万光年。
他沉在海底最深处,亘古不变地凝视这片大地的兴荣更替。
潮湿阴暗的青绿石块折射出不符合光学原理的璀璨,又在他的注视下成了一滩黏液,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角锥祭坛上好像雕刻着什么东西,隐隐绰绰……像某种诡异的符文。而每当夏明余尝试看清时,符文就会蠕动起来,令人头晕作呕。
虚空中传来声音,彷徨的、凄迷的、痛苦的。
祂在呼唤他。
祂在引诱他。
……祂,是什么?
夏明余猛然惊醒时,伸手摸了摸额头。滚烫得像即将高烧致死,但身上都是涔涔冷汗。
疯了,真是要疯了。
夏明余的心脏还在余惊未定地狂跳。沉入梦境里时,他只觉得痛苦,甚至……悲伤。而醒来时,庞大未知的恐怖席卷了他。
这种恐怖甚至不可名状、难以言喻,那段记忆刀刻斧凿地划出棱角,让夏明余无路可退。
难道这就是谵妄?
这种程度的精神污染,夏明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他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承受不住谵妄期而自行了断。
宿舍的小窗透进清晨稀薄的光。已经天亮了。因为流了一身冷汗,夏明余冲了个热水澡。简单洗漱后,他背上背包,离开了基地。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深究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在末世,生存本身就是第一要务。
忘了曾经是谁和夏明余说过,“别活得太明白,糊涂是福。”
当了太久的普通人,也太久没在南方基地生活,夏明余问了一路“教会该怎么走”。
很奇怪的是,夏明余好像从来没在哪个基地中见到过教会,因此对教会的认知还停留在想象的层面。
而其他普通人也和夏明余一样,并不清楚教会的具体地址。
夏明余七拐八拐,最后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哨塔前。
南方第一基地的哨塔,也被称之为总哨塔,外形宏伟壮观,通体白色,内部结构错落有致,和管理向导的圣所并称为“末世两大建筑”。
三年前,第一任首席哨兵敖聂就是在这里被任命。
而很快,三年后的现在,第二任首席哨兵谢赫也将站在总哨塔的顶端,被授予象征着人类巅峰的首席勋章。
举世的荣耀、万钧的重担、末世的未来,都被置于这位年轻的战神身上。
夏明余扪心自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有过一场恐怖谵妄后觉醒为哨兵的幻想。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谢赫。
现世已知的六位S级为五名哨兵和一名向导,分别构成了三大公会的核心。
谢赫创办的暗影工会是三大公会之首,另外为敖聂创办的涅槃工会,以及那位神秘向导创办的狩猎工会。
三大工会在对于普通人的立场上并不完全相同。敖聂推崇极力保护,因此敖聂本人和涅槃工会在普通人之间的口碑声望都相当好。
狩猎工会几乎从不参与人类基地保护和大迁徙,被普遍认为是唯向哨利益至上,饱受争议。
相比之下,暗影工会倾向于中立,态度模糊保守。
不过,三大工会之间始终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因此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到末世第十年,人类基地几乎成了一片涂炭,向哨间派系斗争四起。在这种混乱中,暗影工会的态度和立场依然保持“中立”。
所以夏明余觉得,这或许不是“中立”,而是“不在意”。
不在意庞大的人类基地,也不在意盘根错节的派系斗争。
在意的,仅仅是末世背后的真相和人类未来的迷雾。
谢赫在十年间进出过上万个境和域,其中不乏艰难的S级境。这是许多向哨的生涯累计起来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数量,也远超其他的S级。
几乎像是某种自虐和凌迟。
据说,谢赫后来变得更加强大了,一天之内就能独自收割数个大型境,战斗力恐怖到让人忌惮。
有人猜测这位年轻的战神在经历十年的污染和屠戮后,其实早就疯了。也有人信誓旦旦,谢赫生性嗜杀,是为末世量身定做的怪物。
在荒墟的那段日子里,夏明余经常在早晨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广播,一边学习格斗。
累到浑身酸痛时,夏明余忍不住会想,谢赫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十年。
向哨的征战生涯是非常短暂的。教他格斗的殷大哥之前当了五年哨兵,已经算得上是闻所未闻,在荒墟里备受尊敬。
整整十年?
夏明余都不敢深想。
这简直像是谢赫的宿命,生来为了追寻末世的真相,为了拓宽人类生存的边界,而不懈地战斗下去——
直到未来可能的某一天,他死在战场上。
或许,谢赫也在追求和敖聂一样的结局,做一个殉道者。
夏明余伸手遮住天幕刺目的光线。面前洁白的哨塔好似缭绕上了暗影的黑雾,整座哨塔都在名为“谢赫”的巨大阴影下。
无垠的暗影和未知的恐怖中,有一个背影始终站在最前方,以一己之力抵挡末世的风暴。
如果有机会,夏明余真想问问眼下刚满二十的谢首席,到底是什么一直支撑着他。
大音希声,大道至朴。难道真的是人们常说的信念?真的会有人在末世都纯粹至此吗?
谢赫:(尚未出场)(但在幕后默默脸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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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谵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