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在不出意外的前提下,程安是个极其出色的医修。
尤其还有修祈这个行走的药材库。
不过数日,谢母的脸色便恢复了气血,甚至能下地行走,同程安唠唠嗑。
每每提及谢湛,她总是欲言又止。
“安安。”近乎是要离开的最后一日,她将程安叫道跟前。
“娘。”她有些开不了出口。
修祈答应过,若是她离去,可以派人照料镇南将军府,也会抽时间抹去这些人的记忆,可无论如何,告别的话,她都有些说不出口。
这恐怕世上最后一个不问她过去未来,关切着她的人。
将军府的女主人捧着一卷书,坐在太妃椅上招呼她坐着:“快来坐着,近日来忙着忙外,累不累啊?”
她坐在她身边,张了张口,最后却是,“不累。”
“瞧这话。”谢大夫人放下书卷,她含着笑,看向程安,“安安,长大了。”
她抿着唇:“我今年可已虚岁二十了。”
“说的也是。”她轻轻叹息,“从前小时候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转眼间,就是个大人了。我从前一直思索,将你锢在这镇南将军府究竟是好是坏,可现在,似乎也不用我思索了。”
“……”
“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是你亲娘曾经告诉我的,女儿家可不比他们差。”谢母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陡然一变,几分严肃,“你不必顾忌着我,我好歹在战场这么多年,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她话说的决绝,就仿佛知道程安要离开般。
程安不敢说话,她也不清楚谢母知道了什么。
尔后,大夫人放软神情:“不过,也别忘了。这天底下还有个镇南将军府,若是你日后遇上什么,累了困了,只要我在一日,这里永远欢迎你。”
“……嗯。”她鼻子微酸,最后应道。
“去吧。”大夫人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随着她的笑容皱起,“我这几日就在这里休息,安安可要照顾好自己。”
屋外杏树依旧纷纷扬扬,树下秋千投下一层宁静的影子。
程安离开谢母院子,拉住秋千绳,坐在上面,无声同眼前绿树成荫的杏花苑子告别。
——再见。
她听着蝉鸣,忽的抬起头,迎着过分刺目的日光,有些晃神。
说起来,还挺巧。
她第一次孤零零死在这处院子的时候,好像也是个夏天。
“若你想留在这里,百年后我再来,也无妨害。”修祈的声音从杏树的另一边传来,神情清淡,目光却带着温柔。
迎着光,程安见他走过来。
他头发由一玉冠高高束起,半披半扎,其余暖棕发丝柔顺如瀑柔顺落在身后,有风轻轻地吹起,带来极淡的让人熟悉的木香气息。
“您提前同她说了……?”程安偏头看向他。
“谢大夫人很聪明。”修祈目光无害,“只是一些小小的提醒,让老人家有个心理准备。”
伤感还真是一下子飞光光了呢。
程安唇角一抽。
一个年龄四位数上走的老妖怪称呼一个才过半百的妇女老妖怪。
不太对吧。
“想留在这里吗?”他笑着又问了一遍,“无妨的。”
“不了。”
程安站起身:“我们走吧。”
她太需要力量了。
无论查明谷平城真相,还是仙门来攻一事。
亦或者,救下三年后很有可能战死南疆的谢大将军。
这些事情,都不是一个凡人闺阁中的妇人能做到的,让她再去轮回,还不知下一世什么样子。
“想好了?”
修祈缓步走到她面前,又一次确认:“灵魄浸入血池,就再也入不了轮回台。”
“想好了。”程安仰起头朝他弯起一个笑,“反正有您在,没什么好怕的。”
片刻的沉默后,他温声道:“如果我是最可怕的那个呢?”
“哦,好像是。这世上没人不怕鬼王。”她向他笑了笑,像是无害地松鼠同他友好地晃了晃尾巴,“但是您待我好,我为什么要怕您。”
“若是不呢?你会怕我吗?如果我伤害过你,你会厌恶我吗?”他像是随口一问。
“倒不至于怕吧。”程安想了想,“那您与我之间还有恩情维系。若是权衡之下,恩多于仇,我不是个忘恩负义,违背诺言的人。”
“这样啊……”
修祈温棕眼底有细碎的暗光流淌,如同某种盖着幕布的匣子为人揭开一角,透出不详的气息,却随即又重新归于水一般的平静。
“也挺好。”修祈收敛神情,唇角噙着笑,“走吧,抓着我,我带你去。”
他稍稍俯下身子,就像从前他带着她上来时一样挡住身后她刺目的阳光,朝她缓缓伸出手。
“您站在太阳下面。不会难受吗?”
程安见他直面阳光,忽然问了一句,抬手下意识想替他挡挡光。
鬼寄居阴气而生,现在正是盛夏又是中午大晴天,这样直接站在阳光下,弱小点的鬼当直接魂飞魄散了,哪怕修祈再怎样强大,皮肉之痛还是免不了的。
修祈见她反问自己,笑意越甚:“无妨,不过些许阳光罢了。倒是你,别中暑了。”
她是弱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虚弱吧。
程安抬手柔柔搭上他意外冰凉的掌心,他掌心白净修长,指尖干净无暇,没有一点儿茧子,不像鬼王的手,反而像是常年握笔的文人墨客。
并非修祈刻意营造什么身体接触。
只是鬼界诞生开始,一直存在着一道奇强的屏障。
活人若想进入,不仅会费好大一番功夫,实力也会有所削弱,若是再不幸的,还有可能永远留在酆都城。
据厐圆曾经说,数万年来,鬼界无数的鬼王,可能带着生人进出鬼界的,只有修祈一人。
鬼息缓缓笼在他们身边,微凉温柔的黑气在她周围打着旋。
然后,意外的声音出现了。
“你们在干什么!”
鬼王息陡然散开,修祈嗯了一声,侧目去看。
红玉和一众人等站在庭院门口,齐刷刷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除了养病的谢母,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柳碧舟一身素衣,抬起手掩嘴,视线落在程安修祈彼此握住的手上:“这…这…你这,做得是什么事情啊?”
程安见她面色是一点儿也不震惊的震惊,大抵明白了发生什么后,额角一跳。
这柳殿主运气着实背,黑历史也就算了,脑子不清不楚的时候还真就撞上了最难顶的鬼王。
也是,私会外男还如此亲昵,已经可以赶出家门了。
“大少夫人,你同那个药堂的东家……”红玉不可置信地喃喃两句,向后退一步。
谢伯母见状,高声使唤了一个过路的随从:“去!去请你们大夫人!”
谢府的其他仆从听着动静悄悄摸了过来,瞧见庭院里在程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俊朗男子,大家彼此相互看了看,小声议论起来。
“不是吧,大少夫人平时看着不像干出这事的人啊?”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公子冷落她这么久。这闺房寂寞冷,碰上青年才俊……难免就容易擦枪走火的嘛……”
谢伯母一挥手,却冲着脸色发白的红玉:“你还知道什么,说!”
“这……”红玉满脸的为难,像极了被主人胁迫的模样,“不能说。”
程安闻言挑了眉,顺势看向这边。
“有什么不能的?”谢伯母嗤笑一声,“你家主子还能发卖的你不成?”
红玉瑟瑟缩缩,将日前在药堂的经历说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我进二楼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竟然已经到了楼下。”
“你说他们两个在二楼共处了将近一刻钟?”谢大伯母声音高高挑起,表情越发疾厉。
“嗯。”红玉小声地结巴着补充,“还…还有。之前大少夫人给了我一个方子……那上面的字,似乎也不是她写的。会不会也是……”
待她说完,程安凝着她笑了声:“我本以为,我待你不薄。”
难为她好心好意待一个凡人,这人反应倒是无趣的很。
方才谢大伯母同她一唱一和,看起来是红玉被逼无奈,但这番遮遮掩掩,有虚有实的说辞,却能轻易让人浮想联翩。
红玉眼底微颤,声音越来越小:“红玉只是…就事论事。”
瞧着面前来者不善的几位,程安心底嗤笑了一声。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谢伯母突然过来说探望娘亲,还说要在这里小住一阵,感情是柳碧舟请来的大佛。
红玉呢?想提位作妾?还是什么。
算了,这些人同她何干?
“需要我帮忙吗?”
修祈不仅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当着众人的面,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替她渡了些气拦住外界烈日,等她通体凉意舒爽后,他这才松开手,直起身子,面上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只是,那笑意不见底,轻描淡写中蕴着一星点儿浅淡的寒气。
“没事。这点小事,我来解决就好。”
见这对男女完全无视自己,甚至还在那里眉来眼去,低低私语,谢大伯母冷笑一声:“光天化日,还敢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程安冷冷打断她的话:“见不得人?”
她笑了一声“如何见不得人?程安不识字,也没什么文化,大伯母,要不要向我解释清楚一点儿?”
大抵之前也算见识过程安不是个能轻易认怂的人,卢氏懒得在同她废话,扯着嗓子:“来人啊,把这一对狗……”
“呵,我看谁敢动?”程安声音上扬,又一次出声打断,冷道,“镇南将军府何时要由您做主了,需要我提醒您一句吗?母亲同谢大伯母早就分了家。我做了什么,跟您有什么关系?母亲不在,谢府便是我管事,就是我将您赶出去,也是在理。”
“好一个伶牙俐齿。”卢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似的,“出言不逊冒犯长辈,你反了天了!”
她声音骤然提高,刺得人耳膜难受。
卢氏既然来这里,自然有她的考量,她身边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真就准备上前架住程安和修祈,可不知为何,一步还没走出,这两人便惊觉自己完全没办法动弹,连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
“听人说完话,是个好习惯。”一边从始至终未出声的修祈笑着,淡淡落下一句,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
那一眼,森冷恐怖,令人如坠幽寒地狱,历经生死轮转,明明是个大中午,却让人真的感觉寒冷。
从头到脚,极致的寒冷。
“我怎么冒犯长辈了?”程安不惧卢氏凶神恶煞,“我称你一声大伯母,不过是想替您留点面子。”
她话中几分戏谑,挑了挑眉,故作惊讶,“您该不会……真将别人的一句敬辞当真了吧?”
一边的修祈见她嘲讽戏谑,忍不住笑出声,随后在她视线下收敛笑意,还同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尊敬。
“程姐姐怎么能这么说!”一边的柳碧舟见状,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苦苦规劝,“姐姐不要再犯错了。长幼尊卑,谢大伯母终归是谢家血缘上的长辈啊。”
“而且,根据赵国律法。”柳碧舟像是于心不忍,“有妇之夫私通外男,可是要按照宗法处死的。”
……您能不能别掺和了。
程安看到修祈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柳碧舟身上,心底如此默念道。
真就赶着找死啊。
一个真凡人,修祈可能一时高兴还能放过对方,但一个十殿之主,在眼前蹦来蹦去,就不这么见得了。
程安维持着面上一派心平气和,很实诚道:“谢谢你的提醒,麻烦您闭嘴。”
对方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精彩。
但同时柳碧舟也算察觉到不对。
为什么从他们进门撞见这两人亲密私会到现在为止,这程安都这么淡定自若?
这哪一家狗男女被人捉奸幽会时,态度还这么平心静气的?
她不怕死的吗?
而且……那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竟然还笑得出来!
柳碧舟望了一眼站在一边修祈和面瘫似的笑脸,明明温暖和煦,却越看越觉得心底森寒,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
那个人不对劲。
很不对劲!
除了面对程安时尚有属于人的温度,那个人看他们的眼神,皆如死物。
“虽说谢家家事用不着两位外人来管,但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和外人说明的。”程安声音极冷,“我没做什么你们眼中伤风败俗的事情。”
当然,她没指望这群人接受她的‘辩驳’。
程安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完全不管她们看法直接和修祈离开。
但是这样子,场面实在难看得过分,而且让谢母误会,总归不好。
既然她们不想让她舒舒服服的离开,那干脆大家都不要舒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