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湛好像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程安也不打算和他继续磋磨,收敛怒意,平和又温驯道:“程安还有一事想求。”
“说。”
“不知神君这儿,有没有什么能延年益寿的灵草?若是仙界特产,最好不过。”
“没有。”
谢湛拒绝得果断。
程安笑道:“这么肯定做什么?这药也不是给别人用。”
随即,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谢母风寒脉象,以及她阳寿将至的实情同谢湛说起。
谁知谢湛得知此事,竟一副意料之中:“我知道。”
……
知道?
程安看了他一眼。
谢湛神情依然冷漠,此事同他毫无瓜葛。
“……”
程安忽的心中一沉。
莫非这府中未来命数,谢母病逝,谢父战死,谢府没落,她的郁郁而终,谢湛早已了然于心?
可为何…他却依旧能做到冷眼旁观,不做任何举动?
“命格已定,不可更改。”谢湛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如玉宸殿千年不化的雪川,毫无人烟可言。
程安语气不自觉上挑,多少有些愠怒:“不可更改就不去改?人总要死便不去救?这都是什么鬼道理,她是你的母亲!”
“母亲?”他声音淡漠,“你既然知道这是一场劫难,便也该知道,俗世血亲情谊,不过朝露夕逝,幻梦一场。”
朝露夕逝,幻梦一场……
程安愣了一愣,莞尔笑了。
可真他妈的有道理。
他面无表情道:“我若真因此破坏规矩,往后仙界渡劫之人,皆会以我为例,你来我往,人间界可还像样?”
程安静静听完,竟不再多加辩驳。
她想,她大概明白了谢湛的想法。
世上人曾有传言,谢湛离合道只有一步,无情无欲,太上忘情,他既是规则,既是维护世道的秩序,而秩序,不会有人情。
她不是说这样不对。
只是觉得,太冷了。
否定所有人,否定自己情感,将一切视为责任,义务,秩序,这样的想法或许能撑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神君,可是……
她很讨厌。
人如朝露,晨起夕逝,可总有很短暂的时间节点内,耀眼过,炫目过。
世间谁不是朝露夕逝。
可若有朝一日后人顺着河流回到这里,总会感动那一瞬的温情。
这就很好了。
程安自觉只是一介稍有天赋的普通人,顺应天理,赞颂那份情感,仅此而已。
“不用殿下破规矩。”她笑道,“即便是俗世,也偶然有仙门流传的宝物,若能得来,也不算毁约。”
“……”
沉默中,他不再多语,尔后独留程安一人,转身离去。
.
谢母依旧病着,按谷平城当地风俗,程安应当去仙庙为谢母祈福。
她并没有心思做此事。
毕竟她同仙门十殿打了几百年交道,天上那些神仙的性子,她着实了解。
九州各地能收到祈福的仙族高达千位,可数来数去,有闲工夫回应信徒的心愿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多小的概率,能让她遇……
还真遇到了?
“你说……司命仙君?”程安提着笔写字的手一顿,不可置信与红玉问道。
她面前纸张漆黑一团,让人看不出头绪,只有几行歪歪扭扭地小字被人烦躁地涂成黑团。
红玉看了一眼,实在没看出个大概,只当程安在玩闹。
“是啊。少夫人不会不知道吧,数日前那城北仙君庙,吴家那小公子的婚事,还是在那里求成的呢。”
司命君,还真就是愿意帮助信徒那一个巴掌里的一位。
程安放下笔,揉了揉脑袋。
她怎将这事情忘了,自己上一世前,还去过星君庙求过姻缘美满。
虽说当时脑子有病,这事情最后也没成,但并不影响司命仙君人品无可挑剔。
司命仙君原名陶衡,仙君只是凡间称呼叫法,仙门大都称司命星君。
顾名思义,他是个执掌轮回台,管理凡人命格,牵线做媒的神仙。
陶衡虽然武力不怎么出彩,但古神在世时,他就诞生在神族做事了,因此资历极老。
程安知道他靠谱,是因为从前和这人有点渊源。
她上辈子刚做了鬼,修行灵体不稳,在去鬼界的路上为两个道士欺负,差点消散时,正好碰上去拉红线的星君。
她本来自觉吾命休矣时,陶衡并没有当场抹杀身为厉鬼的程安,甚至还将那两个道士赶走,助她稳了灵体。
她一直惦念对方恩情,然而后来她作了鬼王殿守将,为了避嫌,也没敢去仙界寻他叙旧,只是负责暗中帮他扫除几个想给他惹事的小鬼。
她也是后来才得知。
一年三百六十五,星君近乎全年无休给人牵线做媒,堪称仙界第一劳模外加第一老好人。
……如果可以。
程安揉了揉眉心。
她真不太想再麻烦星君,可眼下又实在没有办法。
“帮我簪头发,我这便去仙君庙瞧瞧。”
红玉连连答应,拿出她的梳妆盒选着簪子。
古铜盒的最深处,程安摩挲黄姥姥的那只发簪片刻,叹了口气。
去吧。
若是星君帮不了忙,她便得寻个理由去一次酆都城了。
“大少夫人是想要手里的那只?”红玉忽然打乱太多思绪,欸了一声,“这黄玉莲…刻得倒是细致,就是叶片怎么少了一片?”
“儿时家里突然遭了一场大火,许是那时候碎的。”程安将玉簪贴身收好。
“是红玉多嘴。”红玉连连致歉,伸手就要扇自己巴掌。
“这有什么。”程安笑笑,拦住她的手,“都过去多久了。”
“不过…”红玉神情又有些奇怪。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等最后一根发簪挽上头发,程安道。
“这簪子上面的莲花不像是刻上去的,倒像是朵活莲花变过来的,红玉在谢府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雕工……”
“有哪里不对?”程安稍稍抬眉。
“我只是有些奇怪,照少夫人的话,黄姥姥祖上也不怎么阔绰,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黄玉莲花簪……红玉失言,并无恶意,求少夫人原谅!”
红玉跪下连道。
……
程安多看了她一眼:“起来吧。你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现在再看,这簪子雕工确实好的过分,用料连她竟也看不出,不像是黄小仙能够有的东西。
……所以到底是为何?
红玉起身低着头,暗暗打量着程安。
不知为什么,总觉从与大公子成亲那日起,少夫人便似变了个人一样,比以前气息越发叫人害怕,也没有从前那般爱笑了。
程安不知道红玉心中想法,揉了揉额角。
罢了,不想了。
许是多心。
.
镇南将军在谷平城也算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蜀蓝锦绣的马车富贵堂皇,两匹白马拉车,路上之人见之绕行,却无人多说一句。
仙君庙不过数十里地,行一日便足以到达。
司命星君不愧是姻缘仙头头,连仙庙都同寻常的姻缘庙不同,人家在门口种桃花,他倒好,种夹竹桃。
程安下马车时,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一层晚霞,若要祈福,得再等明日,今日须得在此借宿一夜。
路上行人神情匆匆,忙着归家或者借宿。
毕竟晚上,往往不是什么安全的时候。
尤其黄昏之时,阳气衰弱,百鬼皆出,一不小心就被夺了命去。
“谢少夫人,请往这边走。”两个带路的仙使对她还算客气,领着她往仙君庙内走。
路上,跨过庙中古质的庭院围墙与漆红门槛,外院竹桃此时花开正是艳丽,大粉花瓣轰轰烈烈挂满墙头,开的满满当当,映着晚霞,倒还真又几分如痴如醉的梦幻色彩。
程安见花开正好,前几日因谢母之事沉郁的心情也稍稍好转些许。
鬼界乌漆嘛黑,花草并不多,绝多数草木无法在血气下生存,只有血河边上开着的一簇一簇火红的鬼花,稍有明净艳丽的色彩。
她不由得顿下脚步,问仙使:“我能摘一朵回去吗?”
司命星君是个挺大度的人,她摘一朵,应当不至于让他犯气。
带路仙使点点头,做出请的姿势,又告诫道:“夹竹桃有毒,谢少夫人莫要贪心,摘一朵便得回来。”
“自然。”程安笑着走进花丛。
她抬眼向上看,一片大粉花团锦簇,墙上却压着一朵又大又艳的白色夹竹桃,花身娇嫩姣好,漂亮却不俗气。
程安一眼便相中了它,只是这花架得偏高,哪怕她踮着脚尖伸手去够,也委实是够不着。
她皱了眉,却没任何放弃的意思,将脚尖垫得发麻,还试着跳了跳。
够不着。
连朵花都摘不了。
程安扯了扯唇角,如此无力,当真是许久不曾经历过了。
“姑娘,需要帮忙吗?”郁闷中,有个温和儒雅的声音在她身后问道。
听见有人愿意帮忙,程安点点头:“多谢,要那朵白色的。”
“……”
话音落后,她去够夹竹桃的手微微顿住。
无他,这声音,她实在是……熟悉。
而且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她收回手,放平脚尖,回头。
来人同她轻轻笑着,一身白衣青纹杉披身,长身玉立,清风霁月,眉眼中尽是一股书卷气,如琥珀的栗色眼眸温文尔雅,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怎么会?
程安不可置信地一顿,随后回神稳住,故作无事发生,可鼻尖有一瞬的发酸,像是险些失却的东西又一次重新见到了。
这就是当年从鬼界深渊拉她上来的人。
鬼王,修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