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晔看了看目光坚定缓缓靠近的贺衍,顺着他的眸光回头望了望,心底打起了鼓。
他唤阿卿的小名自然而熟稔,仿佛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阿卿。”贺衍带着行囊,离近了些,又轻唤了声,低醇的声嗓里带着莫名的情绪。
车内的闻卿心头直跳,午夜梦回之际,也曾有人贴在他耳畔,一声声唤她,惹人意动,令人沉醉。
可她如今不会再做那样的梦。
瞬息之间,闻卿甚至想到他也是重生的,但不信有这样的巧合。
有了决断,行事就变得利索,闻卿掀开车帘,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催促闻晔:“走,别管他。”
贺衍没有放弃的意思,又行了几步,离得更近,目光灼灼望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的眸光太过笃定,令闻卿生出些犹疑,难道真那么巧,他真是重生的?
她侧眸看了欲言又止的哥哥,更加恨那人,就算她不搭理贺衍,回去也少不了一顿盘问。罢了,总得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卿跳下马车,贺衍紧紧跟上,他浑身湿透,闻卿有心让他难受,将人带到拐角处的迎风面,冷冰冰开口:“你想说什么。”
三月的风的确趁着闻卿的意,带着寒凉,一阵接一阵地刮,使得浸过水的衣着更加紧贴于身,但令闻卿失望的是,这并没有让他形容狼狈,却因他身正体直,有种凌冽的气度。
闻卿抱臂冷眼。
他凝望过来,深邃的眼眸看起来深情又疑惑:“阿卿为何假装不认识我?”
闻卿登时沉下脸,他真拥有前世记忆?
震惊的同时,又被他这理所应当的态度弄得无比无比,忍不住呛声:“我为何要认识你?”
“阿卿,”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贺衍的脸孔白了几分,他有太多不解,但能确定一个事实,“我们是夫妻。”
他也是刚刚才知。
今日不小心着了林菡的道,情急之下跳入池塘中令自己清醒。浑浑噩噩间,脑中又多了些记忆,但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梦中人的脸。
梦里,姑娘在他沉睡时盯着他出神,他睁眼,看到的人就是她。
夫妻?
闻卿冷嗤,亏他还有脸提那两个字。
他们的婚事因她的一厢情愿与他的刻意欺骗才能成,开始得磕绊,散得惨淡。
她只恨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清,那段难堪的过往她根本不想提:“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贺衍坚持,他相信自己对她没有来由的亲近感,也相信入夜见到的并非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记忆。
他言辞激动向她陈述回忆。
在他的述说中,闻卿有片刻失神。
那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想要被他发现,却因他的冷淡害怕被他发现,担心他因此离得更远,只敢在照顾他时偷偷地看;
后来她动了嫁给他的心思,父兄为了成全她,向贺衍提出让他娶她。他的若即若离令她心生希望,但又忐忑,她那么在意他,更担心他觉得为难觉得委屈,偷偷他一次反悔的机会。她同他说清楚,邀他赴约,他若是来,便是答应了。她希望他来,从清晨等到天黑,他姗姗来迟,她急兴奋又担心,担心他特意告诉她不想听的答案,于是不等他分辨便以最快的速度禀告爹爹,让亲事板上钉钉;
她如愿成为他的妻,可成亲后他仍旧鲜有笑容,他不碰她也不圆房,她又患得患失了,于是鼓起勇气最后问他一次。
他回应了,他亲吻她时炙热专注,他一遍遍低唤她的闺名,他拥着她纵情时那样缠绵缱绻,让她有种错觉,她好像焐热了那块石头,她似乎并非一厢情愿。
她以为终于能携手同行,他却悄无声息离开。
可她总是忍不住想他。
想与他分享初为人母的喜悦;胎像不稳时希望他能陪在身侧;生产时担心出意外最想将孩子托付于他;黑衣人出现时盼望他能从天而降救救孩子;治疗烧伤时想告诉他那很煎熬痛苦;哥嫂去世时忍不住想他若还在就好了;每一次从鬼门关九死一生时都格外想他……
每一次他都不在。
她觉得他离开时一定有苦衷,那十六年里她并没有刻意等他,她只是有机会再见到他,好教他知晓这些年的思念。
直到事实呈现在面前,她才知是她画地为牢,给自己编了个美丽的梦。
他的记忆没错,他说的那三个场景都是真的,好在他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可于她而言,梦早已醒。
闻卿别开眼,敛起眼底缓缓弥漫起的雾气,她冷冷看他,他还想从她这里榨取什么,爹爹的药方么?照这开头的调调,接下来不是应该再来些令她心软的回忆?
但他停下来了,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想从她的一眨眼一蹙眉间看出她真实的想法。
闻卿回望,冷冷的眉眼里难掩嘲讽:“就这些?”
贺衍不解她的冷淡,他仍直直看着她,似乎这样能看入她心里,“阿卿是吾妻,我记得。”
闻卿像听了个笑话,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他可还记得他让人抢走她的孩子,与林菡合谋诓她害她?闻卿咬牙他:“没有别的了?”
贺衍颔首,眼眸里藏着连他自己也难以言说的情愫。
闻卿却明白了,他并未重生,只是有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巧合罢了。
她的唇在笑,可眼里没有欢喜,贺衍的眸底流露出哀伤:“我很想你。”
他不记得他们分开了多久,但潜意识最想说的就是这一句,仿佛在心底练习了万次,“阿卿,我很想你。”等说出口后,心口不光在悸动,还有绵绵密密的疼。
他还想紧紧拥住她,他总有种预感,梦里似乎没来得及,贺衍试图抬手,湿漉冰冷的感觉制止了他。
闻卿后悔下车了,他的记忆并不完整,有什么可谈的,连对峙都变得没意思,更难以解气。
闻卿作出了决断,换上客气疏离的语气:“公子真的认错人了,这世上有长得相似之人并不稀奇,公子若不信再去四处打听,我之前真的不认识你。”说完,留下怔忪在原地的贺衍抬步离开。
一直朝这边张望的闻晔立即迎上来:“他找你说什么?”
闻卿将视线从悠远的天际收回,落在闻晔满是关切的脸上,用看热闹的语气告诉他:“他说他恢复了些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我与他是夫妻。”
“瞎说!”闻晔猛地看向缓步跟在闻卿后方的贺衍。
闻卿无所谓地笑笑:“不管他,反正他呆不长久。”
闻晔深以为然,林菡出事,这两人的婚事恐怕会受到影响。即便不受影响,恐怕也没有心思在众人纷乱的眼神中举行,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一时之间,闻晔有些同情贺衍。
千辛万苦来找未婚妻,结果她与别人连孩子都怀上了,还被人撞见。
转念一想,他似乎不值得同情,明明已经有未过门的妻子,却跑来妹妹这里勾搭牵扯,连之前对他的好印象也大打折扣。
“不行,”闻晔喃喃,他有些不放心,他肃着脸冲到贺衍面前,郑重告诫他,“贺兄可不能乱说,我妹妹与人早有婚约,切记流言伤人。”
贺衍茫然抬头,整个人被深深的自我怀疑裹挟,浓眉紧紧拧起,怎么就解不开似的。
他的记忆也十分真切,闻姑娘的态度也表明他与旁人不同,可她笃定他们毫无干系。
她与人有婚约?
下一瞬,因为伤情复发以及泡水的缘故,贺衍在闻晔的惊呼声中倒下。
闻晔眼疾手快扶住贺衍,他一脸为难看向闻卿:“现在怎么办?”
闻卿正抬步登车,头也没回:“不管。”
闻晔颔首,他虽然不懂医,却也愿意救助病人,哪怕给他带来点不便也不甚在意,然而此人明显会给妹妹带来麻烦,那便是不能管的了。
他将人挪至路旁,令他不至于被过路的车马碾压,然后扬长而去。
***
山谷中,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林老爷请了村里的妇人帮林菡穿衣,并将崔玦赶到了隔壁屋里。
崔玦已经穿好衣衫,对着林老爷就跪下了:“求姑父成全。”
“我不是你姑父!”林老爷本就恨极了崔家人,何况此人原先在崔家只是不受宠的小小庶子,他本该死了,若是被官府中人知晓,他们父女也会跟着倒霉。
更何况今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与镇平侯府结亲一事算是到了头,他尚且担心女儿是否还会告诉他婉娘的下落,根本无暇理会他们之间的牵扯情仇。
崔玦自知如今的处境,他没有别的筹码,只好苦苦哀求:“可阿菡已有身孕,她身子弱,经不起再一次折腾。姑父放心,我如今已在兴源县站住脚,我能照顾好阿菡。”
“再一次折腾?”林老爷瞪圆了双眼,蓦地想到了件事,两年前阿菡外出过一段时日,回来后格外虚弱,他竟不知道真正原因,林老爷问他:“两年前发生了何事?”
崔玦的眼前浮出姑娘那张惨白的脸。
简陋的农家小院内,逼仄的民房里血腥浓郁,姑娘指着盆里的血块告诉他,里头是他的孩子,她亲自流掉的。
他震怒,但更多的是痛心,他无法再看到珍之爱之的姑娘受苦,从此甘心供她驱驰。
崔玦觉得这是个机会。
阿菡最不喜欢别人说她不好,她肯定会大发雷霆,但能再度拥有她他不后悔。他要带她离开风口浪尖,换个地方她会快活些:“当年……”
“你闭嘴!”林菡携着怒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