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少玄眼泪如珠垂落,蘸湿了端恒的为她疗伤的手指。
端恒轻描淡写地以仙力化去,将少玄纳入怀中,缓声宽慰。
遍地狼藉破碎的虚空中,情郎的声音温和如常,将少玄的恐惧渐渐消融。她不自觉将头身全然埋入端恒滚热的胸膛。
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端恒面色平静如故,那张皮上缀着的双眸中,有什么破碎开来,发芽生根。
*
了却一桩大事,望舒心里宽松不少。确认好归期,便直往鸿蒙宫而去。受了别人的教,还用了别人的药,如今要走,自然应该好好告个别。
望舒到时,君昭已经坐在老位置上泡好茶。袅袅茶烟中,清冷的神君仿佛也有了热气。
他不疾不徐的掺水倒茶,动作间,头发微微滑落,黑色的质地与玉白的脖颈和点缀其间的喉结对比鲜明。再往上看,鼻梁如峰,薄唇似霞,还有那眼睛,恍如昆蓬山万年静淌的不息谭。
说起来,单凭长相,君昭在众女仙女妖中的排名犹在端恒之上。
望舒有一瞬间的砰然,但很快回神,毫不客气地灌完两盏茶,弯腰开始观察杏树苗的生长情况。
杏树苗此时已真真正正有了一棵树的模样,开始分出新的枝丫。君昭前两天刚给这片土壤解了冻,杏树根得以深入泥土,汲水吸肥,自此再也畏寒风凛冽了。
望舒十分满意,眸中星光点点,抬眸看向君昭道:“这杏树长势不错,根系已经稳健。我将培育的法子都交给了你的仙侍,想必他们日后会把它照料得很好。”
“那你呢?”君昭品茶的动作一顿,向来浅淡的眸中微漾出涟漪,语气略沉,“不继续照料了?”
望舒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微垂眸,语调下沉,略带迟疑道:“我该回青丘了。”
“嗯。”君昭不自觉握紧杯子,压下心中渐起的波澜,再抬眸时,眸中已窥不见任何情绪。
——好歹相处这么久,反应这么平淡吗?
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望舒心中难免失望,只觉得自己刚才看树时浮现的不舍情绪很多余。
小仙童听见两人对话,噔噔跑过来,扬起脑袋结结巴巴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有机会吧。”望舒揉捏着他软乎乎的脸蛋道。
心情忍不住低落,小仙童耷拉下头,望舒见状俯身轻轻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小仙童顿时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
君昭瞥见,手指微微蜷缩,只觉得碍眼无比,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个是我从库房拾落出来的,公主带着用,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您别嫌弃。”兆伯拿着个芥子囊递过来,跑得汗水滴答。
主人还在这儿呢!望舒窥觑君昭脸色。
“给你就拿着。”君昭语气委实算不上好。
但望舒在鸿蒙宫混了这么久,早习惯了君昭这狗脾气,全当他答应了,拿着东西就不撒手。
专门用芥子囊装,分量肯定不少,傻子才不要。
“谢谢兆伯。”望舒真心实意地致谢,“青丘盛产柏木,我回去制根拐杖送来。”
旋即就感觉到衣角有人拉扯,望舒低头一看,是个头还不够腰的小仙童,便揉着他头顶细密的发丝道:“放心,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在这儿乖乖等着我给你寄的礼物。”
小仙童重重点头。
兆伯跟着咧开嘴,漏出已经缺牙的牙床。
好像还忘了谁,望舒转身就对视上君昭的眼睛。这位可不好搞,但又不能不搞,望舒无言地抽动嘴角,别礼物没送对,还讨了嫌。
于是她思忖片刻,清了清喉咙,方犹疑道: “此番我在天宫待得时间不长,却获益匪浅,全耐神尊照料。神尊之于我,犹如半师,此情此义望舒铭感于心,如果神尊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望舒必鼎力为之……”
这一长串话几乎耗尽了望舒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窥觑君昭的脸色。
那张脸上无波无澜,就跟小仙童堆的雪人似的,一开始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望舒摸不准脉,声音越来越小。
“怎么不说话了?”待望舒声音几不可闻时,君昭忽然开口。
已经词穷的望舒:“……”
正鼓足劲,酝酿着继续编。
那人却突然笑了。虽然只是淡淡的一抹。
冰雪覆盖中,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房舍楼阁和仅存的几颗青松都顶着一层厚厚的白被子。无论是人类、妖怪还是神仙进入这种世间都只有一道白色的影子。
但此时,望舒却觉得白色的苍穹撕开了一条缝,天光洒下,就照在君昭微弯的唇上。一瞬间,这位高不可攀的神祇身上冰雪消融,走入尘世。
——原来他也是会故意气人的吗?
望舒从惊艳中清醒,下一刻就觉得有些幻灭……
“以后你出去时,别说那两个字。”
望舒眼中满是困惑。
君昭提醒:“半师。”
“什么意思?”望舒问。
君昭叹气:“有些丢人。”
怒火顿时冲上望舒脑门,她提步就准备好冲上去好掰扯清楚。
君昭轻飘飘甩来一记眼神,她顿时望而却步。
“……打不过,打不过。”望舒默念这三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回复:“好的。”
而后,她颇有志气地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径直离去。
“原来是这种感觉。”君昭看着那道耀眼的红消失于天和山的边际,喃喃自语。
“什么?”小仙童瞪圆一双眼奶声奶气地问。
“逗弄狐狸。”君昭眸中泛着微光,声音轻浅地回。
小仙童愈发不解,还想再问,被兆伯打断:“其实您如果真的舍不得望舒公主,可以……”他实在不忍心看君昭再这么孤寂下去,这鸿蒙宫实在太冷太冷。
没等兆伯说完剩下的话,君昭眸中暖意尽敛,淡淡地回:“不用。鸿蒙宫还有仙族,都不适合她。”
望舒一路未歇,直接冲回了玉华宫。
菖蒲此时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搽拭着额角细汗,邀望舒清点。
菖蒲做事向来仔细,望舒只略扫了一眼便放下,旋即道:“说起来,我还有些东西存放在太子处,如今既然婚约已废,当然要讨回来。”
说完,便从箱子里掏出了一个全新的芥子囊,带上菖蒲往端恒库房而去。
库房掌事仙官看见望舒很诧异。
这可是太子私库,望舒熟门熟路地样子着实不像第一次来。
“还有其他的呢?”望舒指如青葱,轻轻叩击面前堆放的盒子。比起她送过来的量,起码少了一半有余。
如果东西是送了别人,找不到她就当肉包子打狗了,但唯独端恒不行,因为在她眼中,他比狗都不如。所以必须一件不落。
“都被太子送了人。”这话让库房掌事仙官如何出口?只能踟蹰在原地不断搽拭额间冷汗。
端恒闻讯赶来,进门便看见一屋子羞惭满面缩手缩脚的仙官侍从。
这些仙官侍从都是收受享用了的,如今苦主来寻,他们自然无颜面对。
大概捋出了原因,端恒回:“你报个名目,我尽数赔你。”
这还差不多。望舒向后一抬手,菖蒲便将早理好的账册递上。
望舒接过,甩给端恒。
端恒接过,略扫两眼,便吩咐侍从去办。该找找,该买买。
“舒儿……”端恒看向望舒,轻声唤。
望舒掌心竖起,示意他噤声,方道:“别这么唤我,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合适。”
“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朋友。”端恒态度温和如常,仿佛之前龃龉不过尔尔。
望舒顿生警惕,心中筑起高墙,她连忙婉拒:“我一介狐妖,当不起太子的朋友。”
“我心如故,你早晚会明白的。”端恒也不气馁,淡笑道。
望舒更觉有异,随意敷衍过去。
等侍从拿着东西回来,便招呼菖蒲一同清点。这仙族水太深,青丘抽身越早越好。
东西差不多齐了。找不着的也用灵石补上了。只差一样。
“啾啾呢?”望舒问。
端恒难得沉默,许久才涩声答:“在少玄处。她睡眠不好。”
“太子待我果然情真意厚。”望舒刻意加重语气,阴阳怪气,“我今日算彻底明了了。”
说罢,望舒便飞身往天河而去。
“啾啾?”
望舒顺着小径一路轻声唤去。
小魇兽从一个小帐篷里探出头,瞧见来人又委委屈屈地缩回去。
“乖,到我这儿来。”望舒蹲下身,张开手臂。
到天宫不过几个月,小魇兽便瘦了一圈。望舒心中酸涩,又唤了一声。
小魇兽黑色的眼睛亮了一瞬,后又熄灭,站在原地磨蹄子,就是不上前。
“还是记恨我把你送人?”望舒问。
小魇兽垂头,一双鹿眼湿漉漉地盯着泥泞的地面。
“我错了。”望舒四指并拢朝上,语气恳切,“我保证不会了。狐后娘娘还在青丘等你呢。只要你回去,你让娘娘怎么罚我都行。”
听过狐后名讳,小魇兽果然不再迟疑,向望舒飞奔而来。
却半路被人以仙法劫了去。
望舒抬眸:是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