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苍茫,乌云自天边翻滚,层层叠叠掩去了繁星。
山色灰蒙,狂风骤急,院中竹叶被卷落满地。
硕大雨珠落入水井,叮咚荡起碧色涟漪。
不过刹那,暴雨来袭,肆意朝铺满青石瓦的瓦盖屋瓢泼而至。
屋子里,却传来暴雨都不能掩去的啜泣。
“大师兄,你睡了那么久了,怎么还不醒来呢……”
“大师兄,你快醒醒,以后,我再也不催你还酒钱了!呜呜呜。”
“大师兄,不要死……”
……
这一夜,迟瑾睡得很不安稳。
他的耳边尽是些孩童般的哭声。
暴雨下了一夜,他们便哭了一夜,在他本该安寂的世界里,实在吵闹得有些过分。
人死后,难道还会做梦吗?
迟瑾试着睁了睁眼睛。
眼睛才刚眯开一条缝隙,那些哭泣声霎时安静。
许多模糊的重影,出现在他窄小的视野里。
他努力撑开眼皮,光线涌入双目,微微带来刺痛。
目光聚焦后,就见塌边围了一圈半大的少年人。
他定睛辨认,竟发现他们全是自己在逍遥山上的小师弟。
正都抬起手背擦着眼角的泪痕,惊喜地望着才刚苏醒的自己。
这情景,迟瑾觉着似曾相识。
恰时,他感到背脊似有暖意传来,正透过他的丹田,丝丝缕缕沁入他的奇经八脉。
他此刻所躺的床榻,是由焱檀木铸成的火檀床,疗伤解毒皆有奇效,乃是逍遥派至宝之一,师叔师父一直都宝贝得紧,以前他贪图新鲜躺在上面喝酒,就被师叔扣走了当月月俸,害得他只好跟同门借钱买酒呢。
只有重伤的弟子,才能躺在此榻休养。
迟瑾又朝周遭望了眼,瞧见壁上挂满了干药草,桌案上也摆着各式玉瓶药罐。
这些物什,本早在莫山师叔过世后不久,便全搬出药草庐了。
这时,他听到一位师弟焦急说道,“大师兄终于醒了!快,去禀报师父!”
禀报师父?
迟瑾一愣。
他莫名想起此情此景为何自己熟悉。
他记得自己在十九岁时,参加少年英雄大比拨得了头筹。
可在领得奖赏后,却被罗刹教用淬毒暗器偷袭打伤,昏迷了整整十日,整个师门都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迟瑾深吸了口气。
满屋子的清苦药香,令他的大脑愈发清醒。
一个念头忽闪而过,其程度之惊骇,绝不亚于晴天霹雳。
难道……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七年前,
回到了做梦都回不去的逍遥山。
青竹帘忽然“咯啦”一声轻响,拉回迟瑾的心绪。
一位身着半旧素袍的老者,正从门口匆匆来到屋中。
白须霜发,说不尽的风尘仆仆。
迟瑾茫茫然眨了眨眼睛。
等瞧清楚了来人,他不敢置信地从榻上挣扎坐起,瞳孔颤动不已。
“师、师父……是你吗?”
“傻孩子,”萧枫径直坐到他塌边,眉目慈柔,“当然是师父了。你现在身子感觉……”
尚未等“如何”说出口,迟瑾便忽地扑入老人怀中,奋力将他抱住。
“师父!”他呼唤着,尾音轻颤如泣无法自已,“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清晰地记得,上一世知晓师父死讯时,大脑猝然的空白。
他从来不曾想过,归隐山林不问江湖事的师父,竟一下山便死于魔教之手。
当天师弟来告丧,自己身为他生前最为宠爱的大弟子,却为争抢《寒玉功》耽搁在外,连披麻戴孝送师父最后一程都未能做到。
甚至,直到临死,他也未能在师父墓前祭拜过一次。
“师父!”迟瑾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一时间没有松手的勇气。
他好怕自己一松手,这一切就会如梦幻泡影般不复存在。
萧枫也伸臂抱住扑进怀里的爱徒。
他只道这孩子是被所受的伤吓着了。
“瑾儿,你才刚醒来,切莫如此激动,身子要紧。”他怜爱地拍了拍迟瑾的后背,“不管你发生什么事,都有师父在,不用害怕。”
老人的手掌落在他的后心,格外宽厚有力,有着安抚人心的温暖。
可迟瑾却鼻尖发酸,不住呜咽落起泪来。“师父……你知不知道我……我……”
“好好的,怎么哭了?”萧枫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里满是心疼,“好孩子,哪里不舒服吗?睡了这么些天,可会头晕?还是身上的伤口疼了?”
迟瑾的脸埋在师父肩头,颊边洒满了热泪。
无论哪一世,师父都对他这般疼爱有加。
可上一世,自己却未能回报他的恩情。
甚至因为自己的任性,让他本该在含饴弄孙的年纪,最后只能横死他乡。
这一世,
他绝不要让这种悲剧重演。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师父,你放心,我的身子已无大碍。我方才只是想到…只是想到你为化解这碧蚕蛊的毒,定是耗去了许多内力,实在是心疼得紧。”
“瑾儿长大了,懂得关心师父了。”萧枫笑笑,语调慈爱不失严谨,“只是,这碧蚕蛊乃百毒之首,万不可马虎,为师再替你把把脉。”
说着,便将手指搭在迟瑾腕间。
侍立在旁的小师弟们,瞧见师父脸色忽然凝重,细白长眉深皱起,心底不由有些惴惴。
而迟瑾脸上泪痕渐渐干透,神色倒是泰然了些许。
有师弟上前,“师父,大师兄究竟怎么样了?”
萧枫松开迟瑾的手腕,叹了口气,“瑾儿体内的毒已除去十之**,却仍有余毒残留于心肺一处。若不及时清掉,恐会损伤心脉造成二次伤害。”
师弟们闻言,不禁担忧不止。
萧枫转向迟瑾,严肃抚了抚长须,
“孩子,为师会吩咐莫山师叔开些特制药方,为你清解这些余毒。你务必按时按量服用,切勿懈怠。在此期间,切记切记,不可劳苦奔波,不可沾酒,更不可运功动用内力……”
老者事无巨细地絮叨着,生怕会遗漏哪些细节。
以前迟瑾最受不了这种絮叨。
总是听到一半,就堵住耳朵顶撞师父啰嗦。
可现在,他只留意到师父满鬓的白发,以及眼睑下的憔悴青黑。
迟瑾耐心听完嘱咐,点头应声:“这些我都记下了。师父早些回房歇一会吧,这几日徒儿让你费神了。”
“那师父就在阁中打坐,有什么事,可随时让师弟传话。”
萧枫又叮嘱了几句,见迟瑾都乖巧应好,才放心回房歇息。
目送萧枫离开后,迟瑾仍有种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却不曾想,这种不真实感瞬间就被淹没在一片关切声中。
师弟们挨挨挤挤来到他塌边。
一位小师弟捧了碗热粥,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
“大师兄,你昏睡这么久,一定很饿了。伙房炖了你最爱的鲜菇瘦肉粥,快趁热喝了吧。”
一位师弟抹着泪花,“我早说过,大师兄福大命大。那什么叫碧蚕蛊的毒,听着邪门得很,大师兄还不是照样撑了过来?”
师弟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皆是喜极而泣。
他们都是尚未出山的弟子。
师父师叔忙于闭关,无暇带他们修行。
日常都是迟瑾管着他们习武,基础的握刀式也是由他手把手教的。
于他们而言,迟瑾是大师兄,更是半个师父。
见他挺过一劫,大家哪能不激动?
迟瑾拥衾而坐。
听着这些闹腾声,心中莫名觉得踏实。
他一口气喝完了那碗粥,意犹未尽打了个饱嗝,“还有吗?”
……逍遥山的粥,真的很好喝。
小师弟接过空碗,笑道,“嘻嘻,当然还有!伙房炖了一大锅子,要多少便有多少,大师兄等会儿,我再盛一碗过来。”
“大师兄,你要不要先泡个澡清爽清爽?我刚熬了一桶热水,还在上面加了些行气活血的药草,有助于化解淤毒的!”
迟瑾心口暖暖的。
原来,
大师兄……
也是能被照顾的。
盥洗室,药香氤氲,雾气蒸腾。
迟瑾趴在浴桶边缘,透过泛黄的纱帘屏风,盯着那些忙碌穿梭的影子。
他的师弟们正在洒扫寝堂,说是要把里外都收拾干净,好将他这个大师兄带回卧铺。
“方诸,你去将院子里的盆栽搬进来。”有师弟忙不迭指挥道:“还有,给大师兄腾出个临窗的床位,对他养伤有好处!”
屏风外影影绰绰。
迟瑾悠悠捧起温水浇在脸上。
水珠从他浓密的眼睫坠落。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自己刻意不去回忆的面孔。
那张脸总是甚无表情,一对罕见的瑞凤眼冰冷深邃,唇薄而锋利,气质淡漠宛如冰雪。
今日来药庐房慰问他的师弟当中,迟瑾唯独没见到这个人。
厉剑寒。
这个他爱之入骨的师弟,果然跟上一世一样,在他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时,从头至尾都不曾来探望过他。
经过前世那一剑,少时热烈纯粹的爱意彻底化为死灰。
唯有失望,在他心底肆意滋长。
他已经领教过厉剑寒的冷血。
这一世,
他再也不要对厉剑寒抱有期待了。
他再也、再也、再也不想承受上一世在秋水崖上,被一剑贯心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