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玄常年是一袭淡青衫,里面再配件皎白衣,一年到头都打扮得像根大葱一般,温至白见他步步逼近,立马朝他卖了个笑脸,简直天赐良机,这倒霉蛋来的正好。
羽青玄蓦然朝他递出一支青色宫铃,道:“你叫什么名字,根骨甚是不错,要不要拜入我门下?”
大家正在叹温至白好命,居然被青玄主动邀入门,可下一秒就立马大跌眼镜了,只见温至白一脸慵懒不羁的笑脸,轻轻道:“多谢好意,但我看不上你。”
那一瞬空气仿佛凝成了冰,羽青玄的一张俊脸上难掩几分扭曲,毕竟是家主,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屈辱。
他眉目一片怒色,把那宫铃向地上一抛,寒声道:“好大的口气啊,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
温至白笑道:“当然是和大葱。”
羽青玄顿时黑了脸,脸上的肌肉都在隐隐跳动。
他失了面子,一家之主怎能容忍一介小辈在他眼皮下猖狂,反观温至白毫无惧色,就那样插着手靠在树前,一脸淡淡笑意。
羽青玄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只见那大葱一掌朝他劈去,温至白心里要乐开花了,正好被他劈了这一掌装个半死,到时候赖在凌云山里养伤,再把这三只花孔雀一网打尽!
而且“大葱”这称谓正是之前他那弟子为羽青玄所取的,羽青玄愤怒了多日,自然还会记得这件事,如此一来,再加上自己这番轻浮的模样,一定不会被他们认出来。
他设想得十分完美,闭了眼准备好挨揍了,温至白预计自己本该被一巴掌拍飞,可是弦初墨抬手截住了羽青玄的手腕,生生挡住了那气势汹汹的掌风。
温至白眼前一黑,就差当场死在他俩面前了,这姓弦的老乌龟真是他奶奶的缺了八辈子大德。
“怎么,你也要和我对着来?”
“青玄,他所言并非本意,只是早已被我收入门下,这才狂妄自大失了分寸。”
温至白眼前又一黑,究竟谁他奶奶是你徒弟啊,你什么时候把我收入门下了!我是你个大头鬼!
温至白不知怎的,脑袋突然变得好沉,竟然真的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周围的议论声喧然而起,人人都在讨论这蠢小子的来历,居然被两大掌门争着抢。
温至白当时急火攻心,再加上重生后有些许劳累,这一昏就睡死了一天。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苏醒之时正是黄昏,温至白浑身像是被剥了一层骨,这上蹿下跳的一天,仿佛今日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一路跌跌撞撞,径直朝着那乌雪亭走去。
乌雪亭是弦初墨的寝屋,他依稀记得这里曾经并不叫乌雪亭,可是此刻没时间计较,温至白一脚踢开了那扇没关紧的门。
弦初墨逆光而坐,光线不好,只有一道昏黄的影子,他正沐浴完坐在桌前束发,身姿清俊,侧脸的轮廓分明。
“男儿膝下有黄金,弦初墨,你休想我下跪!”
那人漫不经心侧过脸来看他。
“我今日是替你解围,既然看不起我,你走——”
弦初墨话音未落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方才那温至白推了门急忙飞进来,恰好踩上地上那一汪水坑,一时间摔了个五体投地,双膝跪在地上滑到了弦初墨脚前。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此时此刻,温至白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是太没面子了,这家伙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你叫什么名字?”弦初墨微微垂目,语气不咸不淡。
“褚矛棠。”温至白咬牙切齿道。
“温人细语寄海棠,浮雪落肩作白衣,倒是好名字。”
温至白猛地抬头,只见弦初墨眸中烛火跳跃,深不见底,为什么他会想到这句话?果然最懂自己的还得是仇人。
此刻弦初墨已经拿根水墨色发带束好了半湿的发,水珠顺着发梢滑落在肩头,两人之间的氛围安静的可怕,他托腮垂目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温至白膝盖极痛,再加上重生后的身体太弱了,这时跪在地上竟一时站不起来,这样抬眼看去,弦初墨那张薄情寡性的脸在烛光映衬下竟多了几分温暖。
他那张脸不是柔情似水的温润公子,倒是处处锋利,如同刀刻般棱角分明,眉目也不似清风细雨般柔和,眸底眼睫都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
干净纯粹的倒像一副只有墨和白色的山水画,看到最后似乎只剩下冷淡二字。
“老兄,你伸手扶我一把呗。”
哪知弦初墨轻轻翘起二郎腿,傲慢地撑起侧脸,事不关己道:“自己爬起来。”
这个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温至白就知道这家伙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温至白一个鲤鱼打挺彻底躺平在了乌雪亭的地面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仿佛受了极大折辱。
弦初墨依旧不为所动,挑眉道:“怎么,赖这儿不走了?”
“走——”
温至白眼珠一转,既然丢脸都会到这儿了,这样两袖清风的离开岂不是白丢脸了?既然老天爷都让他跪了,那就姑且暂时先留在这乌龟亭吧,正好方便悄悄弄死这缺德的周扒皮。
“嗯,我不走了,我赖上你了。”
弦初墨站起了身,把那地上瘫着的一只白鸡拎了起来,温至白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弦初墨的床榻上。
弦初墨自上而下看着他,眸底闪过一丝诧异,薄唇轻启,可这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人声打断了思绪。
“师尊,我给您送晚膳来了。”
那散发的美女提着竹笼推开了门,正看见温至白大剌剌张着腿坐在弦初墨的榻上,一喜道:“这是新入门的小师弟?长得真漂亮呀,俊死了!”
“师姐好!”温至白立马一脸乖顺了,轻轻一笑,竟没了那股子颓唐慵懒劲。
弦初墨眼底又闪过一丝诧色,没想到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
“凌儿……放在桌子上吧。”
这句“凌儿”可叫温白至听了去,他立马站起身,闪到那姑娘面前,弯着眉目道了句:“凌师姐。”
凌儿果然被这披着羊皮的老鬼骗了,眼睫扇了扇,轻轻捏了捏温至白的脸,浅笑道:“呀,小师弟真可爱,你用过晚膳了吗?”
“凌儿,出去。”弦初墨冷冷道。
温至白的艳福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中把那缺德的人又骂了八百回。
温至白拉了一把木椅坐在了桌边,眼神扫了一圈这人的桌子,这才注意到那白瓷盘里的几颗黄杏。
奇怪,自己怎么不记得弦初墨之前还有这摘杏子吃的爱好?
反正顾不上他了,温至白自己是最喜欢杏子了,尤其是黄杏,他总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个猴子转世,一看见杏子眼睛都发起了光。
他上一世给弦初墨的乌雪亭前种了一大片杏树,只不过到他死的那一天,也没吃到过自己种的果子。
温至白的思绪似乎又飘走了,他伸手捞来一颗,在衣摆上转了几圈,习惯般把那杏子分了一半递给弦初墨。
弦初墨怔住了,犹豫一会儿接过那杏子,原本冷淡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不明的神色。
那时他们正年少,温至白常去树上挑一兜最大最黄的杏子,虽然他分给的杏子总是只有一半,但是每次都很甜很甜。
后来弦初墨耐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他摘下的杏总是那么甜,温至白轻轻笑了,道:“是不是傻呀,因为只有甜的我才会分给你呀。”
弦初墨恍惚了,看着那东倒西歪啃杏子的温至白,突然轻轻唤了一个“温”字。
温至白没接话,两只眼睛轻轻弯了弯,把他的杏核在手中抛了抛,一下弹出了窗子。
弦初墨轻轻坐在了他身旁,把那竹笼里的东西分别摆了开来。
温至白咽了咽口水,他可是足足四年没吃过人饭了。
弦初墨分了一双筷子给温至白,温至白下箸如飞,那一桌子的菜恨不得都吃进肚子里,弦初墨被这饭桶吃饭的模样吓了一跳,怔了许久都未动筷子。
“你是没见过饭么。”他略显嫌弃。
“你猜对了。”
温至白正在专心吃饭,弦初墨的手轻轻拂了拂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凝了一口气,侧目去看他。
“你是哪家的阎王转世,好端端的身子骨不投胎,偏要跑来凌云山。”
温至白的筷子忽然不动了,他本也没打算能装上多久却没想到这就被认了出来,他笑了笑,没再应声。
他不由得心叹道,阿肆还真是眼力不错,没想到自己才装了半天就瞒不住了。
弦初墨指尖握紧了衣袖,似乎想问些什么,犹豫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温至白倒是做好了准备,甚至已经脑补好了他又怎么一剑把自己戳死的画面。
可是,空气凝结了很久很久,弦初墨却问道:“你——是沈容晰吗?”
温至白差点把嘴里的面条喷他脸上,他自己那么幼稚拙劣的谋划,弦初墨真的没有看出来吗?
虽然说自己确实是想让他误认为自己是沈容晰,但是当听到弦初墨真的问出这句话时,温至白还是感觉很震惊。
沈容晰是谁呢,他第一个徒弟,第一个朋友。
那时候温至白刚入凌云山,弦初墨因为被墨老掌门看管的严,两个人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集,更别提交什么朋友了。
而沈容晰不一样,他和温至白一样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走投无路来投靠凌云山,在山门前不知道跪了多久才许他进来当个打杂工。
他只比温至白小一岁,两个人性格合拍的令人难以置信,乐观开朗又甚是顽劣,但是温至白比他底子好得多,所以便压他一头做了师父。
说到底也就是教他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沈容晰倒是也甘之如饴,一口一个师父叫的乐此不疲。
两个人是凌云山出了名的臭虫,人人都嫌弃他们,温至白对他倒是极其地推心置腹,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捕鸟打兔,什么都教给了沈容晰。
一年半载形影不离的相处,温至白简直是就像是养了一个自己出来,就连那步伐都惊人的一致。
两个人喜好也是大差不差,爱吃什么爱说什么话都那么相似,叫人以为是孪生兄弟。
只是后来温至白真的做了师尊,一夜之间稳重起来,不再那么顽劣不改嬉皮笑脸,倒是沈容晰一直都是那么一副半吊子的模样。
白门的功夫其实是他们一同钻研出来的,两个人的谈吐举止和一举一动都像是一个人,也难免弦初墨会认错他的吧。
他猛然想起来沈容晰死在他怀里的场景,对弦初墨的怨恨就像暴雨前的潮湿蔓延到了心头。
那时候沈容晰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看着温至白的眼睛,用尽全力吞下了口中的血沫,气若游丝道:
“师尊,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回忆到这里,温至白的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疼得咽不下去东西了。
筷子僵在半空,温至白只是垂着眸子,长睫掩去了他眼底的碎光,至于弦初墨的问题,温至白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弦初墨见他不否认,继续问道:“你怎么回来的?”
温至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弦初墨问这句话时,语气似乎带了几分莫名的期盼。
“怎么回来的?夺舍抢了人家的身子,我玩上两天就走了,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弦初墨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又道:“你来晚了,他已经不在了。”
“嗯?你说温至白么,他死了也活该,谁会来看他呢,还是得夸师叔杀得好!为民除害人间正道呀。”温至白不阴不阳道。
弦初墨沉默了,他知道温至白与沈容晰的关系,自然更是知道沈容晰会多恨自己杀了温至白。
温至白夹菜时余光扫到了桌边的一枚铃铛上,这是银挂流金铃,天下仅仅四枚,只有凌云山四大掌门各有一只,他眸光幽深,猛然想到了什么。
饭饱茶足,温至白拍了拍腿就走人。
夜已经深了,小径幽幽不知道通向何方,他动作轻快,常年翻高爬低练就的本领,哪怕现在修为低浅也仍然派的上用场,无声无息就潜入了白门回了自己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