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峤这一日过得实属劳累。
先是陪着江彻去道观,因怕对方另有所图,窥出道观里藏着的端倪,便时时留意盯着,难免提心吊胆。因江彻是个武夫,走路时脚下生风,还专爱挑偏僻崎岖小径,谢峤一路跟下来,脚掌都快磨出水泡了。
回住处后歇了会儿,又忙着去招呼几位尚未离开的要紧客人。
忙到中途,一道消息传来,将他惊得魂飞魄散——
陆元道不见了!
谢峤昨晚还命人到万寿道院递话给陆元道,令其谨慎藏身,又安排了眼线照应,今日亦奔波劳累,有意绕开万寿道院。哪料前院无事,后院起火,原先妥当安置着的陆元道竟会凭空失踪!
震惊之下忙问缘故。
盯梢的贾鸿跪在地上,满面惭色。
他昨晚奉命照应陆元道,因怕被江彻的人察觉后成为引路的冤大头,没敢离道院太近,就在周遭打转。今日见陆元道忽然出门,贾鸿固然觉得不妥,却没好上前阻拦,只远远跟随。
一路安稳无事,风波不起。
到了山巅,陆元道自去红鸾峰采药,贾鸿悄然盯梢。
那地方草深林密,山阴处长满了荆棘藤蔓,贾鸿听见不远处有动静,只是稍加哨探的功夫,扭头就不见了陆元道。他没敢耽误,立时往前去找,却四处都不见陆元道踪影,只在悬崖旁看到一处有人失足跌落的痕迹。
悬崖之下则是涛涛大河,呼啸东去。
谢峤听罢,立时命人去搜寻。
一群人费了近两个时辰,别说陆元道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后来顺着跌落的痕迹,用长绳放人下去搜寻,只在断壁上找到几块道服碎片,挂在凸出的尖锐石锋上,正是今日陆元道穿的,裂痕尚新。再后来,又在不远处的水底寻到了枚银锁,也是陆元道的。
谢峤瞧着那些东西,惊疑不定。
他不知这表象是真是假。
倘若是真,陆元道失足跌落山崖后被奔腾的河水冲走,多半是九死一生。他只消多派点人手沿河打探,避免陆元道为他人所救,那么陆元道带着所有的秘密葬身鱼腹,于他是苍天相助。
但若是假,后果却令人心惊肉跳。
谢峤不敢掉以轻心,得知穆王早已离开精舍,想起谢无相院里还住着个穆王的心上人,立时赶了过来。
然而——
别苑里夜深如墨,谢无相用过饭后才准备更衣沐浴,听见他那位祖父深夜造访,清隽的脸上立时笼了寒色。听他问及沈蔻,谢无相顿生警惕。毕竟穆王素来端稳,今日忽然当着众人跟沈蔻咬耳朵,谢无相纵然没眼看,心里哪会不起疑?
而今见谢峤直奔沈蔻而来,心中立时洞然。
遂堵在门口,冷声道:“你找她做什么?”
“问句话罢了。”谢峤素知这孙子袒护部下,也没提旁的事,只寻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她那张脸生得跟顾家女儿相似,近来在玉镜湖畔露面,被有心人瞧见,生了些是非。我是这场消暑宴的东道,岂能置之不理。”
谢无相神情更冷。
谢峤嘴里那些瞒天过海的鬼话,他若当真相信,早就活不到今日了。今日江彻匆匆赶来,将人带走,这会儿谢峤紧追不舍,怕是对沈蔻有所图谋。遂沉了双眸,寒声道:“她不在这里。也奉劝你一句,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说罢,连个招呼都没打,摔上半开的门扇,将自家祖父晾在门外。
谢峤站在廊下,气结。
奈何侯府家大业大,里头藏的阴私之事太多,他即便袭了侯爵,在满府子弟跟前极有威仪,对着谢无相这天生反骨却又背靠江湖的忤逆之孙,却不好发半点脾气。只能在别苑走了一圈,确实没瞧见沈蔻后,拂袖而去。
*
朱雀长街上,江彻此刻气定神闲。
陆元道既落到了杨凝手里,他便无需再费神思,只管耐心等杨凝撬开他的嘴巴,翻出红丸案背后的秘辛,顺蔓摸瓜即可。此刻星河璀璨,马车辘辘驶向京城,他纵马在侧,心里琢磨的是沈蔻的事——
彭王和谢峤都已盯上了沈蔻,往后必定还会生是非,于公于私,都该让沈蔻搬过来住了。
只不知她心里……
江彻瞥向身侧,暗夜里马车辘辘而行,摇得锦帘轻晃。他伸手挑开一角,就见车厢里光线昏暗,沈蔻闭了眼睛靠在角落里,抱着只软枕睡得正熟,姿态安静而乖巧。
他勾了勾唇,没再打搅。
直到马车进城入巷,稳稳停在沈家门前。
沈蔻睡了一路,神清气爽,在巷口时就已理好裙角,这会儿屈身出去,只觉夜色如墨。车夫已帮她摆好了踩凳,沈蔻坐在车辕,将左脚踩在凳上,正准备扶着车辕往下跳,斜刺里忽然伸过来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夜风有点凉,隔着衣袖,他的掌心温热。
沈蔻微愕,看到江彻倾身靠近。
下一瞬,他毫无预兆地伸臂将她抱起,稳稳放在地上。而后轻抚衣上压出的稍许褶皱,命杨固去扣门,脸上神情冷硬如旧,没再多瞧她一眼。
沈蔻默默拿起了拐杖。
他这是抱顺手了,还是嫌弃她磨磨蹭蹭的,看不过眼搭把手?
门扇笃笃敲响,钟氏应门出来,瞧见江彻和众侍卫围在窄巷门前,心里微惊。再一瞧女儿拄着的拐杖,连行礼都顾不得了,忙过去搀住她,道:“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回来,伤到脚了吗?”
“只是崴了下,没事的。”沈蔻低声道。
钟氏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朝江彻恭敬施礼,“多谢王爷送小女回来。”
“随手而为,夫人客气。”
沈蔻亦适时道:“王爷说还有件事要叮嘱,咱们进屋坐着说吧,站在这里怪凉的。”说着话丢了拐杖,靠在钟氏身上单脚一跳一跳地往里蹦,请江彻到厅中喝茶。
说是客厅,其实是隔出半间屋摆了桌椅。
钟氏前后也见过江彻两回了,虽说前次他在夜雨中抱走沈蔻的霸道行径令人生气,但这回他送沈蔻回来,毕竟也是好意。因夜深了,不宜再喝茶提神,遂取前日炒好的红枣大麦,稍煮了会儿奉上。
这东西润肺生津,滋味也挺好喝。
江彻从前甚少和这种茶,款款坐在圈椅里,自斟自饮地连喝了数杯。
沈蔻则先跟母亲解释脚伤。
当着江彻的面,她也没好意思提她被男人抱回去、亲手敷药等细节,只将彭王的恶劣行径说了,又道:“今日原是同谢公子、曾班主他们商量戏本的,王爷说五仙岭出了事,我怕再招来麻烦,便先回来了。而王爷的意思是——”
她顿了下,借着烛光瞥向江彻。
那位神情冷硬如常,没戳破她掐头去尾的叙事,只在听到这句话时,淡淡抬眉。
“彭王既盯上了沈姑娘,未必会善罢甘休,谢峤又非善类,同他沆瀣一气。这两人都是硬茬子,京兆衙门镇得住市井宵小,却防不住侯门公贵,不如就让沈姑娘搬到我穆王府旁边来住,有侍卫巡查守着,至少家中可能安宁,不必担心贼人滋扰。”
蓄谋已久的事,他说得水波不惊。
仿佛只是随口的提议。
钟氏却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她是官妇,从前也没少听沈有望说一些案子。豪门公贵若瞧上美色,变着法儿巧取豪夺的事情多了,且手段隐蔽,便是闹到衙门也未必能讨到公道。像沈蔻这般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更是容易招人觊觎。
先前沈蔻去襄平侯府时,她就曾有担心,因听说芙蓉班底子硬,连身份低微的伶人都护得周全,才打消了顾虑。
谁知竟会引出彭王那种恶狼?
她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想了半天,道:“成日被贼惦记着,确实麻烦,只是咱们一无功劳,二无苦劳,就这么过去,怕是会给王爷添麻烦。”
“无妨。若非我去五仙岭办事,谢峤也未必会将沈姑娘推到彭王跟前。既然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护着沈姑娘也是理所应当。”江彻又斟了杯茶,语气冠冕堂皇。
钟氏意动,又问沈蔻,“你的意思是?”
沈蔻十指缩紧,神情颇为迟疑。
能靠穆王府的威仪甩脱彭王,固然很好,但前世风雪冰湖、心痛欲绝的记忆实在提过刻骨铭心,连同她在王府的所作所为,都不忍回想。若非万不得已,沈蔻半步都不想靠近江彻的住处。
她犹豫着,脚尖轻碾地面。
微晃的烛光里,这点小动作清晰落入江彻眼中。
他眼底的笑转瞬即逝。
原以为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是钟氏,谁知到了这会儿,迟疑不决的会是沈蔻?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顾虑。搬到王府旁有益无害,他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好在他已埋了伏笔在前,遂轻转茶杯,随口道:“对了,若搬到府外,弄吃食也会方便些。”
极淡的语气,似漫不经心。
沈蔻的耳朵却竖了起来——
“蔡九叔的高徒……难道是王爷的人?”
江彻挑了挑唇,未置是否。
沈蔻却已经有了答案。
前世她就是在穆王府附近的酒楼瞧见蔡九叔高徒的,以江彻这忙成狗的样子,他底下的人自然也疲于奔命,难得有空掌勺做菜,自然会神出鬼没。也难怪她在玉盘空独得偏爱,又能求得江彻答应牵线,送来美食。
原来竟是如此!
心中恍然大悟之余,原本沮丧的眼底亦浮起一丝欣喜,分明是意动了。
看来美食果真有出奇制胜之用,不枉他藏头露尾地在玉盘空忙活了那几次!
江彻心中甚喜,脸上却仍是端方神色,将茶饮尽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两位早点歇息,定了主意随时来王府。我既说了照拂,必不会食言。”又瞥向沈蔻,提醒般补充道:“但也别商量到猴年马月去,五日为限吧。”
说罢辞行出门,身姿颀长端肃。
直到策马行至巷口,江彻脸上的笑,终于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江狗:搬家近在眼前,同居还会远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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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