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的爆发来得突如其然,蒋欣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诶?那边怎么打起来了?”
“走走走,去看看。”
“这不是定远侯府的小姐嘛?还有那个我认得,是夔王殿下吧。”
“倒在地上的是——苏公子?”
这几年苏言卿走哪陆思妤就追哪,追得盛京是人尽皆知,所以当下都认出在场几人的身份,围成圈看起戏来。
“夔王殿下好威风。”
右脸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苏言卿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在蒋欣欣的搀扶下站起来,射向顾晏的两道目光阴冷而愤恨。
“大庭广众之下和别人的未婚妻举止暧昧,怎么,被我抓个正着恼羞成怒了?”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脑补了一出横刀夺爱的大戏。
编排他无所谓,但苏言卿这话伤害的是陆思妤的名声。
顾晏冷笑着上前,一把掼住苏言卿的衣领,扬起拳头又要一拳揍上去,却被陆思妤拉住了胳膊。
“你要护他?”
顾晏声音沙哑,看向陆思妤的眼神难掩失望。
陆思妤摇了摇头,示意顾晏退后。
“苏言卿,你这话好笑。”
陆思妤口吻轻蔑:“西街是你家开的路?只许你和你表妹逛,本小姐和夔王就逛不得了?”
她特意加重了“表妹”两个字,看客们不禁浮想联翩。
“你……”
苏言卿没想到自己都被打了,陆思妤居然还站在顾晏那边,一点都没有心疼他的意思。
难道这么多天了,她气还没消吗?
他想起那个人和自己的交易,若是哄不好陆思妤,约定的事就告吹了。
于是苏言卿放缓语气:“阿妤,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没问清楚就凶你,是我不对。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我们有事回去说,别在这让人看笑话,好吗?”
陆思妤被他一口一个“阿妤”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那么叫我,我们已经退婚了,苏公子还是称呼我‘陆小姐’吧。”
退婚?
围观者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会从陆思妤口中听到“退婚”二字。
怎么可能?陆思妤不是爱苏言卿爱得要死要活吗?现在居然要跟他退婚?
这转折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苏言卿的脸颊疼得更厉害了,挤出勉强的笑容:“阿妤,耍小孩子脾气也该有个限度,伯父伯母不会放任你胡来的……”
“觉得我说的不算数是吧?”
陆思妤交抱起双臂,歪了歪头,天真的笑容中带点残忍:“行啊,反正我爹也快回来了,到时候由他亲自跟苏参议说,如此你是不是能死心了?”
苏参议是苏言卿的父亲,在通政司担任参议一职,表面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对陆思妤客客气气,但骨子里端的是读书人的清高。陆思妤清楚记得,上辈子嫁进苏家后,他是如何刁难、瞧不起自己的。
陆思妤提起定远侯,苏言卿总算生出危机感,开始觉得她是认真的了。
“阿妤……”
“说了别这样叫我!”
陆思妤懒得和他纠缠,拉起顾晏就走,围观者见没热闹看了,作鸟兽散,让出条道来。
蒋欣欣怯生生地问:“表哥,我们还逛吗……”
“回去吧。”
苏言卿心情明显不虞,连带对蒋欣欣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自顾自原路折返,也不管蒋欣欣有没有跟上来。
蒋欣欣跺了跺脚,心中对陆思妤的恨意更甚。
苏母娘家祖籍在洛城,她算是苏言卿的远房表妹,因着这层关系上京拜访苏家。
表面是拜访,说难听点就是打秋风,好在苏母很喜欢她,话里话外都想让她给苏言卿做妾。
可是苏言卿的婚约对象是陆思妤。
陆思妤是何人?
盛京的天之骄女,家世显赫的人间富贵花,那样的人,根本不能容许丈夫有三妻四妾。
如果她想靠苏言卿留在盛京,就只能当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可是她又岂会甘心?
所以听到陆思妤要退婚,她欣喜若狂,但表哥骤然转变的态度却给她当头一棒。
苏言卿不会……喜欢上陆思妤了吧?
*
直到被少女拉着拐进条小巷,顾晏才开了口。
“我刚才打了苏言卿,你不生气?”
放在以前,陆思妤容不得别人说苏言卿一句坏话,可顾晏言语中伤苏言卿那是常有的事,过去两人没少为这个吵。
“我为什么要生气?”陆思妤停下脚步,“打得好!”
“……”
顾晏悄悄松了口气。
别看他揍苏言卿的时候毫不手软,心里却是没底的。
他怕陆思妤挺身而出保护苏言卿,怕她说后悔撕掉婚书了,更怕她依旧喜欢苏言卿。
还好。
还好陆思妤没有,她甚至说要让定远侯出面,足以见退婚之心的坚定。
她是真的不喜欢苏言卿了吧?
顾晏渐渐开始相信,陆思妤说不讨厌他也是真的了。
“阿妤。”
少年突然叫了她一声,声音低沉且带有磁性。
陆思妤打了个激灵,僵硬地抬头看他。
这声“阿妤”,使得顾晏的面容和她前世临死前看到的那张悲痛欲绝的脸重叠在一起,恍惚间,她甚至以为回到了躺在冰棺的时候,顾晏每天都来看她,当时他就是这样,一声一声,唤着“阿妤”。
“怎么,我也不能这样叫吗?”
顾晏露出戏谑的笑,眼里暗含挑逗的意味。
陆思妤霎时脸红了,支支吾吾道:“只、只是有点不习惯……”
“所以是可以还是不可以?给个准话呀,阿妤?”
叫人给个准话,明明已经这么喊了不是吗?
真狡猾。
“是你的话……可以。”
一个称呼而已,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个什么劲,可脸颊上的温度就是无法消退,反而有愈来愈热的趋势。
“真的吗阿妤?”
“嗯”
“那我以后都这样喊了,阿妤?”
“嗯。”
“阿妤,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
“哎呀你烦不烦!”陆思妤忍无可忍,“再喊就不允许你这么叫我!”
这话是矛盾的,但顾晏没有指出——他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把小姑娘逼得太紧,她可是会生气的。
“好,我不喊了。”
顾晏笑嘻嘻地说:“接下来去哪?你不是说很久没好好逛过盛京了嘛,本王今天高兴,陪你逛个够!”
“……”陆思妤沉默不语。
“还是说你累了?那带你回侯府吧。”
“有一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她低垂着头,神色难辨。
陆思妤想看的地方,是位于西市中心的行刑场。
郢国崇武,开国皇帝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历代帝王也都以铁血手腕著称,就连行刑场都特意设在集市中心,为的就是震慑天下人,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
灰白的大理石上沉淀着暗黑色的污垢,简单一想就知道那是什么液体的残留,虽然有专人负责清理,可是血迹这种不详的东西,总会以特有的形式留下印记。
前世,陆氏全族就是在这里覆没的。
哪怕没有亲眼看见,她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是多么惨烈。
手起刀落,定远侯府上下三百余人的项上人头,就是在这个地方齐刷刷掉落。
而她父兄的人头被挂在城墙上示众,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鞠躬尽瘁几十载,无数陆氏人马革裹尸,换来郢国长年太平,结果竟落得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
陆思妤盯着刑场看了好一会儿,像是觉得刺痛般地闭上了眼。
都说断头台下无冤魂,可是陆氏明明就有冤啊!
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看到血流成河的场景,族人的哀嚎仿佛穿梭过时间的洪流,响彻在她耳边。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攥紧身边人的衣袖。
“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察觉出她的异样,顾晏担心地问。
陆思妤疲累地摇了摇头:“顾晏,你说如果有人要害定远侯府,那会是谁呢?”
顾晏揉了揉她的发:“乱想什么呢,那种事情不会有的。”
“我是说如果——”陆思妤情绪激动,加快了语速,“如果有人存心要陷害定远侯府,比、比如说诬陷我爹通敌叛国,你觉得那会是谁?”
她是真的很害怕,连眼角渗出泪水都浑然不自知。
“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
“……”
“说、说得也是……”
陆思妤怪自己在顾晏面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顾晏又不知道上辈子的事,听了这话肯定觉得莫名其妙吧。
“但是——”
顾晏揩去她眼角的泪,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如果真有人心怀不轨,我一定会全力反击,不会让定远侯府和你置身危险之中的。”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陆思妤才被抹掉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顾晏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喂喂、别哭啊……”
前世死时她没有哭,缠绵病榻她没有哭,被苏言卿背叛她也没有哭,却因为顾晏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泣不成声。
顾晏的承诺给她惶惶不定的心注入勇气,她蓦地想起,前世临死前顾晏也是这样在她耳边说——
我来了。
阿妤别怕,我带你回家。
“哭的样子真丑。”顾晏边嫌弃边用帕子给她擦脸。
陆思妤破涕为笑:“谢谢你,顾晏。”
顾晏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来刑场,又为什么会忧虑侯府的将来。
她想看,他就带她来看;她害怕,他就为她保驾护航。
“行啦。”顾晏捏了捏她的脸,“回去吧,再晚一点师母就要担心了。”
“好。”
两人回到侯府已经接近傍晚,门口拴着几匹战马,上头的马鞍都没来得及卸下。
陆思妤对这马再熟悉不过,小跑着奔上台阶,刚跨过门槛,就听见魂牵梦萦的声音——
“阿妤,爹爹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