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云宗。
墨黑浓重的天空窥不见一丝天光,冰冷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枯草霜雪,凛冽寒冬冰封住一切生机,寂静肃杀的寒夜,只有风过树林的哀嚎。
苏稚鱼懒懒倚在床头,听着窗外的北风,屋内的暖炉燃烧宛如春天,可她还是一阵一阵的冷。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还年轻,美艳的皮囊却日渐枯萎,空留下千疮百孔的心。
过往狼狈不堪,爱恨劳心伤神,将死之人,无力纠缠。
苏稚鱼不解,面前的这个瀚海云宗宗主,不去追求他的大道,不去解救天下苍生,不去宣扬赫赫威名,居然日日在她这种修真界败类的病床前当摆设碍眼。
战其勋见她醒了,放下手中的剑坐在床边,将苏稚鱼揽在怀里,“要喝水吗?”
苏稚鱼挣扎着逃离战其勋的怀抱,腰上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两人密不可分的紧紧依靠,苏稚鱼冰冷的身体一点点染上战其勋炽热的气息。
苏稚鱼越挣扎,战其勋越不放手,苏稚鱼气急,一巴掌甩在战其勋脸上,清脆的一声,屋内所有奴仆一下子全部跪下,“怎么?我都要死了,还不放过我?”
战其勋不言,只紧紧抱住苏稚鱼。
苏稚鱼笑了,厌恶道,“你把我困在瀚海云宗十年,整整十年,现在少来猫哭耗子,没得恶心。”
战其勋小心翼翼擦去苏稚鱼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道,“你是我上拜高堂,天地共证的妻子,你不会死,即使死了,我们合棺而葬,你也是属于我的。”
苏稚鱼闭上眼睛,渐渐放弃挣扎,十年的纠缠恩怨,她的心很疲惫,嘴上却依旧不认输。
“我死了,落得一身轻,你少来碰我,滚。你要是为我好,就离我远远的,清清静静的让我走。”
战其勋紧紧搂住苏稚鱼,感受怀中人细弱的呼吸,“你不会离开我的,稚鱼,这辈子下辈子你都别想。你乖一点,你乖一点,好不好?乖乖吃药,乖乖听话,不要反抗我。”
眼前人宛若日渐枯萎的花,战其勋从来没有如此刻惶恐,只有触碰她的呼吸时,才真正感受到她的生机。
苏稚鱼明白,和战其勋说话永远都不能同频,他从来不会理解她真正想要的。
痛快的爱意缠缠绕绕,如同一把无解的锁。
“我累了,你滚吧。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撑不过这个冬天。少来我面前碍眼。当年,你剥了我的剑骨,底子坏了,再多的药也没用。”苏稚鱼侧过头,不再看着战其勋。
战其勋拉过苏稚鱼的手,沉默后问道,“如果当年我没有拿走你的剑骨,稚鱼,你会不恨我吗?”
苏稚鱼垂下眼眸,沉默良久。
战其勋只笑笑,“如果没有拿走你的剑骨,你就会离开我,我赌不起。”
苏稚鱼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她从小跟随母亲在云州长大,日子算不上富有,却很安宁幸福。
童年的记忆中,娘亲常抱着她坐在东边院子的竹椅上,和她数着从瓦缝中露出来的一缕缕天光,唱着云州不知名的童谣,讨论东安巷子里哪家的糖葫芦最甜。
童年如水一般温柔漫长,沁润了娘亲怀抱里的栀子花香。
可惜,母亲却在她十四岁猝然病逝。临终之前,苏家家主找上门来,是她的父亲苏弈。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苏弈的私生女,父亲风流一夜后抛弃了母亲和她。
她跟随父亲回到苏家,好的是苏家从未在物质上亏待于她,坏的是,苏家拘束她的自由,抑制她的修为,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待价而沽的联姻商品。
苏稚鱼心中不服,凭什么她的未来要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捆绑?
她的天赋还算不错,天生剑骨,三岁入剑道,九岁筑基,十二习剑境,算得上是少见的剑修奇才。脑子也不笨,即使家族不重视,也知道勤勉刻苦,好好修炼。
那时候,她心里总在想着她多努力一点,就可以逃离苏家。
年纪还小,总做着成仙的美梦。
后来,她去太微剑宗闯了一遭,伤痕累累,丢尽颜面逐出宗门,灰溜溜回了苏家。
天不遂人愿,她的嫡姐逃婚,家族决定发挥出她的最后价值。苏稚鱼被苏家大夫人喂下一碗迷药,打碎腿骨送上花轿,代姐成婚,嫁了一个从未见面的男人,瀚海云宗少宗主战其勋。
新婚之夜,战其勋沉默的一寸一寸捏碎了她的剑骨,他说这是惯例,也是训诫。
先开始,苏稚鱼在瀚海云宗过得并不好,没人看的起她,她就是没有剑骨的废物,以色侍人的侍妾,宗门家族的弃子,嗤之以鼻的笑柄。
苏稚鱼心里倒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那时候她年轻,坚定认为,他人之舌,全是废话。
既然剑修走不通了,那就换一条路,弃剑从医。
她依旧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苏稚鱼又喜滋滋做上了成仙的美梦。
美梦还是要碎的。
战其勋把她关了起来,一关就是茫茫十年。
金笼之中,永远燃不尽的红烛,摇曳着昏暗的影子,投到脚上的金铃,叮叮当当作响,六耳香炉中百合香磨人心智,那是如水一般柔软动人的温柔乡。
温柔乡,埋骨英雄,更埋骨佳人。
苏稚鱼困死在了里面。
天元一百三十一年,瀚海云宗宗主夫人苏稚鱼薨。
同年,瀚海云宗宗主战其勋战死于仙魔沙场。
*
天元九十九年,苏家。
碎嘴的老婆子在前面带路,“二小姐,你以前是在云州,不在世家长大,肯定不懂,等会见了大夫人和少爷小姐,不能失了礼数,毕恭毕敬的好。否则,夫人雷霆手段,不是我们能够揣摩的。”
苏稚鱼听了这夹枪带棒的话,只微微一笑。
她上辈子死在战其勋的怀中,这辈子一睁眼,没想到竟然重生回到了豆蔻年华。
这正是她第一天回到苏家,她初次去见苏家大夫人许兰静。
前面的老婆子见她不答,暗自瞪了苏稚鱼一眼,果然是云州来的小杂种,没礼数就是没礼数。
苏稚鱼上下打量那老婆子一眼,戏谑道,“素闻大夫人教仆有方,言出必行,是世家夫人之典范,今日一见你,果然是进退有度,忠心护主,大夫人教导,果然极好。”
那老婆子被她阴阳怪气一句话,堵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干巴巴笑了一下,只一味带着路往前走。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大夫人院子门口,早有准备好的小丫鬟打开门,迎着她们走了进去。
苏稚鱼抬眼望去,苏家大夫人许兰静高居主位,绾着朝阳五凤攒珠钗,身着玫瑰紫镂金褶裙,系着芙蓉刻丝云母珮,一双吊楣眼,两弯柳叶眉,盛气凌人,不怒自威。
旁边站着的正是苏家嫡女苏从柔,身似削柳,粉腮桃面,鼻腻鹅脂,美貌温柔。
许兰静见苏稚鱼来了,放下茶盏,啪的一声,冷冷的由上向下打量着苏稚鱼。
她对这凭空冒出来的庶女极为厌恶,苏稚鱼是苏家家主许多年前的风流债,母亲死了才被带回了苏家。今天第一天进苏家,瞧着一举一动并不是温顺可欺的人,心中更是不喜。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许兰静扬着下巴,淡淡吩咐着。
许兰静握紧茶杯,心中一紧,面前人芙蓉面,勾魂眼,眉心一点红痣,碧清的狐狸眼妩媚动人,仿佛是亭亭净植的一株菡萏,美艳不轻浮,清雅不寡淡。
苏稚鱼稳稳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许兰静旁边的丫鬟暗自打量夫人脸色,怒道,“见到大夫人,还不跪下行礼?”
苏稚鱼心中冷笑。
上辈子,这位苏家大夫人一见面,就将十锦珐琅杯中的滚烫热茶泼她一脸,从头淋到脚。
她那是年纪还小,母亲新丧,初来到等级森严的世家大族,第一次直面毫不掩饰的恶意。整个人都呆住了,顶着一头可笑的茶叶,在院门口被罚站,路过的仆从指指点点,眼里毫不掩饰的嘲讽恶意。
最后,好像还是嫡姐苏从柔给她求情,她才免去处罚。
苏稚鱼看了看座位旁边的苏从柔,原来就是她上辈子逃婚,让自己不得不嫁给战其勋?
她其实和这位名义上的嫡姐并不熟悉,只知道她常年不在家,在太微剑宗修炼,据说是位极其厉害的女剑修。
许兰静抬抬手,制止丫鬟,“如今回来了,就要好好学学规矩。苏家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修真世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闯进来后撒野的地方。你,叫什么名字?”
苏稚鱼心中冷笑,真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刻薄尖酸。
退一步得寸进尺,进一步万事顺心,这辈子,她绝不会再留在苏家,任人宰割。
苏稚鱼轻笑,毕恭毕敬的回礼,挑不出任何错处,回道,“夫人所言极是,稚鱼受教了。但是想必阿猫阿狗能闯进来的地方,必也不是大雅之堂。”
她顿了顿,挑眉看向许兰静,眼中尽是挑战戏谑,“说不定还养了择人而噬的财狼虎豹。”
许兰静抚掌大笑,美眸里却渐渐浮起阴冷,如同择人而噬的美人蛇,“有趣,有趣极了。来人,弄断腿骨,打残便是。”
苏稚鱼伸手制止,款款上前,端起海棠雕漆几上的乌银自斟壶,缓缓倒入十锦珐琅杯中,半跪在地上,将那杯子举过头顶,柔顺的低着一段如雪的脖颈。
“稚鱼惶恐,绝无冒犯之意。稚鱼生于云州寒微之地,自幼僻处乡野,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绝非有意为之。稚鱼素仰大夫人宅心仁厚,德被众人。恳望大夫人念懵懂无知,宥稚鱼失仪之过。”
许兰静撑着下巴,染着丹寇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桌面,听着细语软言,脸上渐有得意之色。
苏稚鱼抬起头,眼里尽是诚恳,“稚鱼忖度再三,愧疚万分。敢请大夫人饮下此盏香茗,纳稚鱼歉意。”
许兰静露出矜傲自得的笑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不是任她搓圆揉扁,她伸出手,正准备接过十锦珐琅杯。
苏稚鱼一下子将杯子拿远了,温温柔柔的看着许兰静,软软的道,“夫人,喝茶的方式不对呀。”
从上而下,滚烫的热茶哗的泼了苏家大夫人满脸!
苏稚鱼满意的看着苏家大夫人脸上的茶叶,点点头。
不错,和她上辈子一模一样。
房间瞬间凝固。
接着猛地爆发开来,许兰静顶着满头热水茶叶,尖叫道,“杀了她!给我杀了这个野种!!!”
房间瞬间涌出数十人,如鬼魅般扑向苏稚鱼。
苏稚鱼如劲竹般稳稳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一圈,静静看着扑向她的人,轻轻笑了。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众人只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如坠冰窖。却见以苏稚鱼为中心,三尺寒冰正以疯狂的速度向地面蔓延,接触到一切事物俱被冻住,生生成了冰塑!!!
得水剑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整个房间尖叫一片,丫头婆子们恐惧的看着地面蔓延的寒冰,四散着往门口奔逃。一时之间,整个房间乱成一团。
苏稚鱼挥剑与许兰静的人缠斗,灵活的穿梭在狭窄的房间,雷霆一剑裹挟雪华冰霜,直穿喉咙而过,喷溅出滚烫的热血,染上苏稚鱼雪白的下颌。
苏稚鱼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的鲜血,笑的更是开心,剑风凌厉,砍瓜切菜般轻松砍了十个脑袋。
苏稚鱼转过身,如孩童般歪歪头,笑意盈盈的看着大夫人,剑尖直指她仓皇恐惧的脸,“我来啦。”
大夫人匆促后退数步,看着浑身沐浴鲜血的苏稚鱼,如同地狱里钻出来的索命修罗,一个孤女?竟有如此修为?
瞬间,得水剑起,杀向前方。
空中,炸出当的一声巨响,竟是有人徒手挡住了得水剑!
苏从柔衣袂飘飘,从容收手,挑眉看向苏稚鱼,“过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