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元年,深秋。
整座京城皆笼在一片灰暗的天幕下,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翊坤宫,正院。
一名小太监从袖中掏了些碎银两打点完几位守门的弟兄,立即裹紧厚棉袄,匆匆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宫院。
主屋灯火通明,门缝里还隐约传出些教人脸红心跳的欢爱声,随即又消弭在了呼啸的北风中。
小太监犹豫半晌,终是扣门扰了这场好事:“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在门外求见。”
屋内燃着银炭,烛火摇曳,暖意融融。
萧乾搂着柳轻云在榻上正厮磨得入情,听到这声通传,顿时扫兴地猛皱了眉头。
怀中女子轻抚着他的胸膛,媚眼如丝,嗔笑道:“表姐姐不是被挑断了手筋同脚筋么,怎么还能出门求见哪?”
萧乾闻言起了怒色,高声道:“谁带她来的,拖出去杖毙!”
“皇上息怒!”
触怒了龙威,传话的小太监立即吓得跪地求饶,“皇上,没人敢带娘娘来呀,是娘娘她、她自个儿爬过来的!”
“爬过来的?”萧乾喃喃自语,冷笑一声,眼中划过了一抹阴鸷的寒光。
“让她怎么来的怎么滚!”
小太监慌忙应了一声“是”,立刻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正院门口。
唐婧筋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布满血丝的杏眼死死盯着内院那面高墙,泪痕半干,形容枯槁,活像一具被抽干了气血的走肉行尸。
何其可笑啊。
身为一国皇后,萧乾三媒六聘娶来的正妻,她竟落魄到如此田地。
手脚尽废,心腹全无,就连要见一见萧乾,也只能自己抛却了颜面,发狠了爬至此处来。
传话的小太监终于从院内跑了出来,他如避瘟神,忙不迭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料到情况不妙,唐婧赶忙匍匐向前,哪怕手肘与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也仍要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公公,劳您再进去通传一次吧!”
“本宫是为了南阳府一家老小而来,就请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见一见吧!”
她抬手阻拦,硬赖在门口,带着哭腔的声音几近哀求。
小太监看着她那可怜的模样,为难半晌,终是狠心将其甩到了一边。
众所周知,这位娘娘的母家早已失势,皇后头衔更是名存实亡,而屋里躺着的那位则是盛宠不衰的柳贵妃,两边得罪谁比较稳妥,他还是拎得清的。
“娘娘请恕罪。”
小太监落荒而逃,唐婧心如死灰地大睁着眼睛,思绪也跟着那抹黑影渐渐飘远。
天可怜见,若非火烧着了眉毛,她怎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出来丢人现眼?
晚间下人们送饭过来,无意间透露了这样一则消息:
南阳王府拥兵自重,蓄意谋反,举族上下皆于明日午时当街问斩。
谋反?唐婧哭着都忍不住要发笑了。
她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也明白皇上喜新厌旧的习性。
故而萧乾再怎么厌弃她,甚至断了她的手筋脚筋,独宠她的表妹,她都可以忍气吞声。
可南阳王府是她父王与兄长的心血,当初为助萧乾登上帝位,王府起兵逼宫,背负了一身骂名不说,就连兵力也折损大半。
而她最敬爱的父王,更是直接战死在了那场霍乱之中。
就凭着这份牺牲,他萧乾也万不该忘恩负义,将王府一众赶尽杀绝啊!
唐婧椎心泣血,一腔孤勇陡然而生。
她蛮横地爬进门,惹得一众太监婢女们慌忙上前阻拦。
“娘娘,使不得!”
“快来人哪,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混乱间,唐婧像发了疯般挣脱众人的钳制,吼道:“谁敢动本宫?”
一向隐忍不发的皇后娘娘忽然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在场的所有奴才都惊得怔在原地,手上没了动作。
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还扭头望向里屋,看看是否惊扰到了皇上。
唐婧颤着身子,扫了一圈众人,红着眼眶道:
“本宫再怎么失宠失势,也仍旧是一国之后!”
她喑哑的嗓音陡然拔高,镇得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你们胆敢阻拦本宫,便是以下犯上,死罪一条!看还有谁敢?”
太监婢女们面面相觑,脸上渐不由露出了畏怯为难之色。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朕看你是活够了!”
萧乾破门而出,怒目圆睁,吓得一众太监婢女们大惊失色,纷纷下跪请罪。
唐婧僵在原地,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被打得神志不清。
一行清泪绝望地从眼角滑落,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罪该万死。”
她抛却了尊严,吃力地向萧乾的脚边爬去,“求您开个恩,饶了南阳王府吧!”
萧乾鄙弃地看了她一眼,当即抬脚将她踹了出去。
唐婧当胸一痛,被踢翻在地,但见萧乾转身欲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泣诉道:
“皇上!当年我兄长屡次为您进言,拉拢圣心,我父王更是战死在沙场,助您登基!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放王府一条生路吧……”
她越说越绝望,连声音也渐弱了下去。
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讥笑,她微微失神,刚仰起脸,便被蹲下的萧乾猛地掐住了下巴。
“情分?自始至终,你不过只是朕夺权的一颗棋子罢了,少得意忘形了!”
云端轰地炸开一道惊雷,唐婧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啪嗒一声,与豆大的雨点混为了一体。
眼见萧乾进了屋,门边的柳轻云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笑了笑,她顿时气血上涌,双眼发黑,就这样悲痛欲绝地昏倒在了雨夜中。
心碎到无以复加是种什么感觉?
是至亲的人次第离去,信任的人逐一背叛。
十五岁及笄那年,因遭表妹柳轻云陷害,唐婧被当众罚跪一天,落了个心肠歹毒的骂名,声名大为受损。
而柳轻云则趁机扶摇直上,成了京城贵族们竞相求娶的对象。
是萧乾力排众议,陪她骑马出游,度过了那段沉闷的日子。
他说会一辈子待她好,她信了。
是以父王胜战归来,请求陛赐婚时,她想也不想,便说了心悦二皇子萧乾。
成亲之后他二人琴瑟和鸣,不久大夫便诊出了喜脉。
原以为会是个幸福的开端,熟料却是噩梦的开始。
先是柳轻云借探望之名频繁出入王府,与萧乾交往过密被她撞见。
接着是京城大乱,南阳王府起兵助萧乾逼宫谋反,先帝落败,不得不拟诏退位。
紧接着父王战死的讯息猝然传来,唐婧正沉浸在悲痛中尚未自拔,转眼柳轻云便同她一道入住了后宫。
昔日恭顺的表妹忽然换了一副尖酸的嘴脸,讥讽她荣宠即逝,好景不长。
她不过是略施拳脚拦下了去路,欲讨个说辞,便触怒了刚巧路过御花园的萧乾,甚至还被下令挑断了手筋脚筋,废去了一身的武功。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柔情蜜意是可以装出来的。而她自己竟也从未怀胎,一切不过只是大夫的误诊而已。
顷刻间,她仿佛失去了一切,被打入了无尽深渊,成了这世上最可悲可叹的人……
唐婧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房梁顶。
周遭冷清清的,除了几张桌椅,空无一人。
屋内屋外暗沉沉一片,她正想挣扎着起身,却听到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咳咳,好大的霉味儿啊,还不快掌灯。”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燃起了几根蜡烛,照亮了满堂,也映出了来人的样貌。
柳轻云微蹙黛眉,以帕掩着口鼻,大摇大摆地携了三两提着灯笼的婢女进了屋。
一见是她,唐婧顿时借着床栏勉力撑起身,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你来做什么……滚!”
“诶,姐姐可莫要气坏了身子。”柳轻云好心替她掩了掩被角,笑道,“说句实在话,若不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姐姐,就这破屋子,本宫多待一刻都嫌脏呢。”
唐婧神色微动,只当是事情有转机,立即紧张道:“什么消息?”
柳轻云眉眼一弯,饶有兴致道:“姐姐昏睡了一日,怕是还不知道吧,南阳王府已于今日午时全部问斩,可不是个好消息?”
说着,她竟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来。
“什、你说什么?”唐婧不敢置信地望着窗外的天色,脑袋里顿时炸开了一道惊雷。
待意识到失去了什么,她猝然乏力倒下,歇斯底里地凄声号哭了起来。
狂澜已倒,大厦已倾!
终究是她无用,未能够打动萧乾,为王府谋出一条生路来。
想至此,唐婧哭了几声,竟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柳轻云计上心头,忽然止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声,说道:“罢了,念姐姐可怜,不妨再告诉姐姐几个惊人的秘密吧。”
“其实南阳王并非战死,而是因起兵逼宫愧对先帝,于城门自刎谢罪而死。”
唐婧身体猛地一颤,双眼死死地盯住了柳轻云那一张一合的朱唇。
“谁教姐姐怀了那莫须有的孩子,让王府进退两难,不得不受胁迫屈服于皇上呢?”
唐婧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皇上对姐姐百般利用,却最是怜爱本宫,就连这皇后之位,将来易主了也是要落在本宫手里的。”
唐婧绝望地阖上双眼,万念俱灰,不由痛心哽咽了起来。
“姐姐啊姐姐,你遭人算计了半生,搭进一身武功不说,还连累了自己的父兄。”
“本宫若是姐姐,早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了!”
柳轻云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话,当即按住了唐婧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送。
这一击来得太过突然,唐婧还来不及躲闪,便觉得天旋地转间,有股温热的液体流进眼中,一下子痛遍了五脏六腑。
“传下去,皇后娘娘惊闻王府噩耗,痛不欲生,触墙崩逝。”
“是。”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陆续从耳畔消失了,唐婧半死不活地瘫在榻上,忽而自嘲地笑了几声。
那笑声喑哑至极,似是要从喉中咳出一口鲜血来才肯罢休。
好一个痛不欲生,好一个触墙崩逝啊。
走到这步田地,她终究也怨不得旁人。
都怪她识人不清,错付了终生;怪她愚不可及,沦为了棋子!
是她对不起父王同兄长,还连累了王府上下的老老小小!
唐婧悲愤地咬着牙,眼中猝然闪过了一道不甘的泪光。
倘若还能重活一世,她决计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要将那些人都一一拉下地狱,挫骨扬灰,以报弑亲灭族之大仇!
希望阔以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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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