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福本是准备当夜离开宋家,但见那三份地契在手,免不了起了贪念。
他有心寻个相熟的商人,将这地低价出让,从中抽成获利,第二日便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宋福前脚离开,后脚刘嬷嬷便带着几个粗使婆子冲进秋兰园,将院子里一干人等尽数绑了,只将周姨娘和襁褓中的孩子扣在了宋夫人的屋里。
宋夫人病重,宋玉璃已然成了宋家的主心骨,后院的婆子们都以她的话马首是瞻。
周姨娘被五花大绑扔在宋玉璃面前,吓得嘤嘤哭了起来。
她本是良家女子,父母早亡,因生的貌美,兄嫂又刻薄,将她卖入大户人家,又辗转送进宋府。
宋子元为人宽厚,但却不爱女色,并不常来,那宋福倒是常常嘘寒问暖,纵然只是个管家,但宋福生的英俊,举手投足又有些贵气,周姨娘春心寂寞,被撩拨了几次便按捺不住,二人这才滚到一处。
宋玉璃心知今日必须唬住周姨娘,才有翻盘的机会,因而起先便面色阴冷。
她的模样随了母亲,自带那锦绣玉团堆砌出来的矜娇与贵气,平素里低眉顺目,最有大家闺秀的温柔,只今日她却故意画了凌厉的妆容,剑眉入鬓,胭脂口脂均选了深色,目中再带些杀气,便有了些女魔头的味道。
她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森森的寒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十分可怖。
周姨娘跪在地上,瞧着宋玉璃的模样,不禁有些慌张。
“这两日家中多有变故,姨娘和弟弟可还安好?”宋玉璃一边玩着匕首,一边笑意盈盈地问道。
周姨娘面色苍白,但神色间还算镇定:“我本以为是夫人叫我,却未料到是大小姐。如今主君遭难,家中人人都是难过,可大小姐便是不高兴,也不好拿我撒气吧。”
宋玉璃脸上的笑容更胜了些。
“姨娘可别误会,这两日府里乱糟糟的,只怕惊扰了弟弟,这才将你们接到这儿来。”宋玉璃和蔼可亲地说道。
那襁褓中的婴孩儿许是饿了,咿咿呀呀小声哭了起来。
满场的静默,只有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
周姨娘抬头看了一眼抱着婴孩儿的奶娘,眼中流露出一丝牵挂,那自然不是秋兰园里之前用的乳母,而是刘妈妈刚从宋夫人房里选出来的。
宋玉璃眉头微蹙,道:“哎呀,这孩子的哭声可怜,听得人心都快碎了,快让我抱抱。”说着,她伸出手,那乳母便将孩子抱到宋玉璃眼前。
宋玉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仍拿着匕首在孩子的眼前晃了晃。
“弟弟可要乖乖的,姐姐送这个给你玩可好?”
那孩子不识宋玉璃的气息,哭声愈发响起来,几乎是嘶声竭发。
周姨娘心中大痛,从地上站了起来:“大小姐,匕首岂是玩具,怎能交给孩子来玩?”
宋玉璃将孩子递给奶妈,这才转头笑道:“姨娘且安心,这孩子可是我弟弟,又不是什么旁人的野种,我怎会伤害自己的至亲呢?”
她话里有话,周姨娘的脸上划过一丝恐惧,身体仿佛被鞭子抽过一般,狂抖起来。
“大……大小姐……我……”周姨娘还想申辩两句,却被宋玉璃骤然打断。
“姨娘想好了再说,弟弟这般年幼,正是脆弱的时候,一不留神说不得就要夭折的。”宋玉璃声音愈发阴沉,一字比一字更狠。
周姨娘心知事情败露,想到宋福如今不在府中,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她双腿发软,跪在地上。
“大小姐这是都知道了?”她呆呆问道。
宋玉璃抬低头瞧着周姨娘,眼神似在细细端详:“姨娘如今还年轻,又生的貌美,若能带着这个孩子离开京城,我再许一些银钱给你,这日子也是好过的。宋家如今也是千头万绪,我无意与姨娘结仇。”
周姨娘愣愣瞧着宋玉璃,大约是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她颤抖着问道:“大小姐要我做什么?”
宋玉璃微微一笑,她倒未料到这周姨娘是有几分聪明的。
“我要你诓住宋福,将他私吞的宋家财产尽数吐出来。”
周姨娘起先还报着一丝希望,以为宋玉璃只是怀疑,却不见得知道奸夫是谁,还想着拖延到宋福回府,或有转机,哪里想到,宋玉璃竟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不会背叛他的。”周姨娘红了眼眶,啜泣起来,“他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待我却是极好的。”
宋玉璃微微垂下眼睑,并不意外:“姨娘是重情重义的人,却不知我若用姨娘和孩子的性命做交换,宋福会不会愿意将他私吞的家产拱手送上?”
周姨娘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宋玉璃弯下腰,凑到周姨娘耳边,轻柔说道:“我可以和姨娘打个赌,我赌宋福不会选你们母子。他本就有妻子,膝下有三个儿子,最大的今年十六岁,听说十分聪慧,已过了乡试,是个秀才。”
周姨娘浑身上下抖若糠筛,她闭了闭眼,爆发出一声啜泣。纵然百般不想承认,但周姨娘知道,宋玉璃说的对。
一旦事发,宋福完全可以否认一切,周姨娘手中毫无凭据可以证明这孩子是宋福的,到那时候,她是不忠的姨娘,一顿乱棍打死,孩子陈塘,两条小命不过瞬息便烟消云散了。
宋玉璃轻声叹息,示意乳母给孩子喂奶。
那襁褓中的婴儿得了奶水,吃的砸吧作响,憨态可掬。
宋玉璃笑道:“这孩子生的眉清目秀,过个几年,定能长成个美男子,姨娘想不想见他成人,让他给您养老送终?”
此话一出,周姨娘那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她趴在地上,呜咽着哭了起来,整个人如同疯癫。
“求大小姐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只要……只要能保住这孩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自这孩子生下以后,她日日害怕她和宋福的事情被戳穿,月子里就胡思乱想的厉害,如今宋玉璃说的话句句扎在她心上,让她不禁一时失态。
房中余下的嬷嬷和丫鬟看向宋玉璃,又是钦佩,又是震惊。方才去押周姨娘,诸人便想了许多法子如何叫她招供,却未料到宋玉璃三言两句,便把她彻底击溃。
只有宋玉璃知道,这审人的法子还是她上辈子从苏九卿那学到的。
苏九卿曾告诉过她,屈打成招是最下成的法子,真正的酷吏,折磨的不是□□,是人心,便是再硬气的人,只要找准了他的软肋下手,总能撬开他的嘴。
未料到,竟有一日,她把他教的法子,当真用上了。
这一日,入了夜,宋福才回到宋府,他本欲今日便走,却因那三张地契耽搁了,他已想好说辞,只说今日寻好买家,明日问宋夫人要了私章,钱货两讫之后,才悄然离去,如此又可多赚上千两白银。
他深夜回来,主屋早已熄了灯,宋福心中难耐激动之情,免不得又去秋兰园瞧瞧周姨娘和孩子。
这个时辰,孩子已然睡下,周姨娘却还未就寝,瞧他来了,竟是眼中含泪。
“这是怎了?”宋福吃了一惊道。
周姨娘呜咽着扑进宋福怀里,浑身颤抖道:“我们的事大小姐好像知道了。”
宋福浑身一僵,如遭雷劈,脸上的血色不禁褪尽,连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森然问道:“你说了什么?”
周姨娘摇了摇头:“大小姐想是没有证据,只是试探,我什么也没说,她也没多问。”
宋福听此,这才松了口气,想宋玉璃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宋夫人如今又在病中,定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夫君,明日你带我和宝宝一起走吧。”周姨娘啜泣道。
宋福忙伸手帮周姨娘擦掉泪水,温声安抚道:“说什么傻话呢,明日若是你我一起逃了,那宋家必定察觉,到时候报了官,下了海捕的公文,你我又能逃到哪去?我明日先与夫人请辞,只说要去外地处理田产商铺,等他们发觉不对的时候,我早已逃之夭夭。到那时候,我再派人来接你们母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周姨娘一脸惶然,她紧紧攥住宋福的手:“你若一去不回,又当如何?”
宋福伸手将周姨娘搂进怀里:“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会丢下你和孩子。”
周姨娘推了宋福一把,气道:“不行,我一个人在宋家,无依无靠的,害怕的很。”
宋福无奈道:“那你想如何?”
周姨娘咬着唇,盯着宋福道:“你需得给我说个去处,若你不来,我去何处寻你?可不许说什么一般的宅子打发我,你这些年贪了那么多银两,总要地方放置,你的银子在哪,我便去哪。”
宋福变卖宋家的家产,为了以防万一,自然不敢以自己的名义存进钱庄,只能折成现银存放。
周姨娘要套出来的,正是宋福的藏银之处。
只她过于急功近利,叫宋福听了出来。
宋福渐渐变了脸色,他冷冷盯着周姨娘道:“我看你不是想离开宋家,你是想着我的银子了吧。”
周姨娘心虚地后退半步:“我……我也是为了孩子……”
宋福冷笑一声,伸手掐住周姨娘的脖子。
周姨娘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却愈发发不出声音来,她拼命捶打宋福的手,几欲晕阙的时候,宋福才慢慢松开了手腕。
宋福冷冷瞧着周姨娘一字一顿道:“你最好给我乖乖闭嘴,否则我第一个要你的命!”
说罢,他转身离开,徒留下周姨娘在黑暗中默默哭泣起来。
宋福前脚走了,后脚躲在外头的宋玉璃和刘嬷嬷便进了房间。
黑暗之中,没人点灯,窗外一轮冷月映入房间,照出周姨娘瘫坐在地上萧索的轮廓。
那声声压抑的啜泣,仿佛野兽受伤的呜咽,传入宋玉璃的耳中。
“姨娘如今可想明白了?”宋玉璃淡淡说道。
周姨娘无声的点了点头。
刘嬷嬷见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拍在桌子上。
“这毒药吃下去以后,不必一盏茶的时间便会腹痛不止,需得疼够十二个时辰,才会肠穿肚烂,吐血而亡,你明早让宋福吃下,余下的,便不必你管了。”宋玉璃轻声说道。
周姨娘不说话,仍默默垂泪。
“这世道女子活着不易,姨娘纵然犯错,我却怜你命苦,此事了后,我会派人送你和孩子出城,天大地大,宋家日后的事,也就与你无关了。”宋玉璃说罢,转身离开。
刘嬷嬷跟在宋玉璃身后,她今日见过宋玉璃的手段,如今对她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禁感叹道:“大小姐的手腕定是主君教的吧,夫人若有您一半的心思,也不至于此了。”
黑暗之中,宋玉璃莞尔一笑。
她那个温文尔雅,正人君子的父亲哪里会教她这些,教会她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她如今却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