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台外围,断剑坪。
群峰林立,鹤唳云端。
断剑峰正如其名,险峻无比,远观正如一柄断剑直插|入地。峰底有河,流水清澈,此时春夏交接,满山的红杜鹃开得宛如烈火烧过,落花飘进河面上,打着旋便往下游去了。
此时的峰底,已经被各宗门弟子围堵得水泄不通。看他们身穿的道袍样式,倒是明府与虞府之人居多,此外还有许多其他宗门的弟子。
只是脸上神色各异,似乎都怀着别种心思。
灵昭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轻声对明含章道:“看来这次众人的心都不齐。”
明含章颔首:“有些宗门,一向听从三仙台的命令。”
灵昭忍不住讥讽:“那这次是专程来动手开战的了?”
明含章低头轻声说:“至少现在还没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二人笑了笑,各自御剑登顶。
峰顶极为开阔平坦,唯有崖边长着几株松树,此时朝阳初升,霞光普照,云海翻涌,断剑坪便沐浴在金雾之中,静谧祥和。
然而此时,这份静谧却被一阵争吵声打破。
灵昭拉着明含章顿住脚步,躲在一株松树后,看那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那山道旁立着十来名持剑的修士,袍服各异,显然来自不同宗门。其中一人身着青袍,轻声讽刺道:“那白天苍看似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虚伪小人,连地气都敢偷!”
旁边一人按捺不住,反驳道:“白掌门的名姓,也是你这混蛋可以叫的?”
灵昭见那人穿了流云仙鹤道袍,便看出此是三仙台的弟子。身为弟子,维护自家掌门,也是分内之事。
先前那人听了这话,脸色变了:“你敢骂我?我娘都不曾骂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便要上前动手,另一人拉住他,劝道:“算了算了,此事尚且不明朗,连各位掌门都还没个定论,我们就不要掺和了!”
那人猛地挣开他:“不明朗?他白天苍若真的那么清白,又何必怕人说呢?鉴心院陆院主亲手发的文书,你敢质疑?这件事铁定就是你们白掌门的错,没有冤枉的可能!”
“那也轮不到你来说!”那名三仙台弟子怒道,“在背后敢对一门之长如此不敬,你眼中真是毫无礼法!”
“礼法?那你的白掌门又好到哪里去了?如今谁还不知道,当年他白天苍夜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小道士罢了,若非当年三仙台搞内斗搞得你死我活、后继无人,这掌门之位又怎么轮得到他来坐?!”那修士哈地一笑,“你和我讲礼法,当年你的白掌门趁人之危的时候,怎么不讲礼法?如今他抽取各处地气,残害天下修士,怎么不讲礼法?”
此话一出,不光是在场修士,连灵昭和明含章都有些惊讶。
那名三仙台弟子气得脸色发红:“你……你胡言乱语!”
那修士更鄙弃了,冷哼道:“不信你就回去问问你们白掌门,看他是不是用这种手段当上掌门的。”
灵昭悄声问:“含章,你知道这事吗?”
明含章摇头:“我所知的是,白天苍乃是上任掌门亲传,成为掌门也是顺理成章,不存在趁人之危的说法。”
“是啊,这人究竟哪里来的消息?还这么言之凿凿?”
这时,方才看热闹的一人也出声道:“白掌门一上位,秦修秦仪就开始作威作福,四处办坏事!这兄弟二人猖狂这么多年,还不是靠他白天苍的庇护!”
“对啊!秦修秦仪这两个蠹虫,若没有他们,当今修真界该培养出多少人才了!”
“我们师叔当初只差一步就能登入真人之境,可谁想到……竟被秦修以‘言谈不敬’之名一剑杀了!”
一提秦修秦仪,在场修士都忍不住附和,看来也是心里对他们积怨已久。
灵昭暗暗叹了一口气,如今这场面,倒有些墙倒众人推的意思了。
不过也是白天苍和秦修做事太过分,不然也不会有现在这风评。
那名三仙台的弟子听了半晌,脸色越发阴沉,冷笑一声道:“当初你们一个个的,言谈何其尊敬!如今情势变了,便又说起白掌门的错处了是吗?当年陆灵昭陆院主也照样被你们大肆评判,可如今呢,你们见陆院主毫无错处,修为又高,你们找不到可以指责的地方,便也对她‘惜字如金’起来!”
好一招祸水东引。
明含章听得眉心蹙起,就要现身,灵昭却拉住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人倒是会举例子,可是自己当时的确毫无过错,白天苍如今又是抽取地气,又是滥杀修士,他怎么和自己相比?
其他修士心里也清楚:“别拿陆灵昭当挡箭牌!人家做了什么,你的白掌门又做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况且,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曾怕过陆灵昭!即便她修为高又如何?一介女流,不足挂齿!”
灵昭听到这里,也有些无语了。
恰好那三仙台的弟子“呸”了一声,骂道:“令人作呕!”眼见着几人就要因此打起来,明含章从树后绕出来,手腕一翻,发出一道剑气,刺穿了那方的一株松树。
松枝簌簌落下,几名修士听到动静扭头看去,便见二人缓步走来,顿时心中一惊。
灵昭看向方才那名出言不逊的修士,并不责怪,反倒笑道:“今日各宗门有要事相谈,诸位还是不要起争端了吧。”
那些修士认出她的身份,脸色白了一瞬,当即施礼道:“见过明府主,陆院主。”
明含章的目光在众人袍服扫过,眉目有些冷冷的,却并未开口。
灵昭又笑道:“修道之人的力气应该放在降魔除妖上,尤其近日地气失衡,更该维护各地稳定,而不是用来争吵、打架,是不是?”
她语调温和,目光坚定,自有一股气势透出来。众修士不敢大气,只垂着眼讷讷称:“是。”
此时辰时将近,该是到场的时刻了。灵昭也不想多说,向众人点头之后,便与明含章往断剑坪走去。
崖顶的草丛长得茂盛,刚刚没过膝盖,明含章轻声问:“方才为何拦我?”
云海被镀上一层金光,灵昭眯起眼,心情很好地说:“这种闲言碎语是止不住的,总有人要借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的高贵。先前他们是说我能不配位,不该当鉴心院院主。待我将所有事办得妥当之后,他们找不到我的弱点了,便只好说我‘一介女流’。但我当初如何出手打败各门修士的,他们又都视而不见。说到底,不过是自卑作祟罢了,无须与他计较。”
明含章点头:“这修真界本就能者居上,无论男女。当年尊为三仙之首的抱星真人虞念果,所取得的是这修真界至今都难以企及的成就。后世之人敬她为道门祖师,从不敢有半分不恭。”
他认真道,“修道一途本就你争我抢,许多人修道修得歪了,得不到便要诋毁。你不把这些人的眼光放在心上,也很好。”
灵昭迎着初升的朝日,露出一抹笑容:“这我知道。”
明含章看着她,也是满眼温和的笑意。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便见不远处,各宗门弟子朝着东方而立,足足有千人之多,恰好围成一个圈子。
诸弟子见了他们到来,纷纷施礼让路,二人颔首算是回礼,穿过人群,又绕过一片松林,眼前蓦地开阔。
云海翻涌,月光遍洒。
峰顶崖边,一株苍劲的松树探出崖外,树下摆了几个圆圆的石墩。正中一方石桌,桌面寥寥几笔石刻,竟是当今修真界划分的雏形。
灵昭隐约记得,书上提到过,当年三仙便是在这里划分的修真界的百千宗门。
几位宗门之长盘膝坐在石墩,皆是面露忧虑,低声交谈什么。虞清瑛负手立在松树下,似在沉思,见了二人到来也只是一颔首。
不远处,白君照和虞清玦则似乎有些不对付,两人虽坐得挺近,面上却都有不悦。
灵昭与明含章走近,众人见他们过来,颔首致意之后,又交谈起来。虞清玦有些讶异:“明府和鉴心院相距几万里,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灵昭很是大方:“这几日各处地脉断裂,我与含章一同修补地脉。”
虞清玦睁大了双眼,看看明含章,又看看灵昭:“含章?”
灵昭笑道:“嗯。”
他很快接受了二人之间的关系,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什么。
灵昭随口问:“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在青梅镇玩儿吗?怎么突然过来这里了?月眉呢?”
虞清玦低头思索一瞬,笑着答道:“白月眉已经回到三仙台。这几日外地不太平,她待在自家宗门里,是最安全的。”
说罢,很小心地偏过脸看了虞清瑛一眼,见他正与那些老古董商讨对策,管不到这里,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至于我嘛,这几日我深感各地百姓、修士的辛苦不易,所以想能否为你们做些什么。”
这时,白君照忽地出口:“各处的地脉早已修补完毕,你还能做什么?”
虞清玦扭头白了他一眼,哼道:“总有人受伤吧,我可以照顾伤者啊。”
白君照很嫌弃地说:“算了吧,三公子,还是回你的画舫酒肆睡大觉去。你就不是能照顾人的料。”
虞清玦当即大怒,扬手一杯茶泼了出去。幸好白君照退得极快,那热茶只浇在他的袍角,其余的全部泼在了草地上。
白君照站稳脚跟,脸色也有些难看:“你现在连装都不装了是吧?”
虞清玦哼道:“是你自己找不痛快!”
灵昭看得有些无语,心想这二人之间是有什么矛盾,至于这样赌气。
她刚要开口,明含章忽地牵了牵她的手,小声制止道:“不必管。”
恰好这时,虞清瑛闻声走过来,看见白君照那副狼狈样子,问道:“怎么了?”
白君照看了一眼虞清玦,冷声道:“方才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无事。”
虞清玦此时倒是做起好人了,他压低声音,笑着关怀道:“这里光线如此明亮,白兄竟还能这么不小心。看来白兄年纪轻轻的,却是眼神不好。告诉你,我阿兄的医术天下无双,你求我一下,我便请阿兄为你诊治一下如何?”
白君照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多谢你啊,三公子还真是心地善良。”
虞清玦挑眉笑道:“过奖,过奖。其实方才那话也是说着玩而已,白兄你人微言轻,竟妄想劳烦阿兄给你治病……”
“行了!我不想再和你说话,”白君照极为不耐烦地一摆手,“大家说正事吧。”
他退一步,虞清玦也识相地偃旗息鼓,捧着茶盏安静起来。
而灵昭却是看得无语至极,心想村头八岁小孩吵架也比他们二人成熟些。
她问明含章:“你们三大宗门怎么回事?”
一个比一个幼稚。
明含章小声说:“他们从小便处得不太好。其中缘由,我亦不知。”
虞清瑛也没空理会这些小事,只对明含章与灵昭道:“二位这几日奔波各地,修补地脉,安抚百姓,很是辛苦。我代虞府上下,多谢二位相助。”
灵昭笑道:“维护地气安稳,本就是我们分所当为。”
明含章与他也是自小相识,此时也不必客套,只点了点头。
虞清瑛身居高位已久,从不说废话,淡声道:“这几日各地状况,二位也有掌握。各宗门受损严重,有些宗门的灵机彻底断绝,从今往后再无修道的机会。尽管各方已尽力修补,但是地根断裂的危害已经波及到百姓。”
修真界与俗世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当年各门祖师定下来的规矩,宗门之间如何斗法、厮杀,大道残忍,无人指摘,恩怨两清就好,因为这是修真界内部的事。
但若是波及俗世百姓,那便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