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清从议事堂回青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洛宣还在等他。
他盘腿而坐,屋内灯光葳蕤,他手肘撑着膝盖,双指撑着太阳穴,浅浅地睡着。
感觉到屋子门被打开,他睁开眼。
“怎么不去睡觉?”
洛宣打了个哈欠:“因为我猜师尊有事要和我讲,要是拖一晚,以师尊的性子,可能干脆就不讲了。”
被完全猜中的柳时清:……
柳时清在洛宣的对面坐下,手臂撑着矮桌,“的确有一件事,不过你帮不上什么忙,接下来几天你搬出青遥,去掌门那住。”
“是乌陌离的事吗?”
柳时清微微皱眉,有点意外:“你知道?”
“呃……不算完全知道。之前听师兄师姐提起过一点,萧师兄说魔修,我便猜了猜。”
柳时清点点头,这件事虽然长青山的人不怎么提起,但是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洛宣人缘好,听过一些也不奇怪。
柳时清安抚他:“是他的事,你不用担心,不会有危险。”
“弟子想问一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问。”
“当年他害那么多人,所为何事?”
柳时清向来不忌讳和洛宣讲一些隐秘,他既然问了,干脆也就直接告诉他了。
乌陌离当时害死柳时清的师尊裘轻,又重伤多人,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一柄剑。
北冥有山,名曰剑阁,藏天下名剑,十年一见。
举凡天赋卓绝的剑修,都可以在剑阁开阁的日子入阁中求剑,并且剑阁会给拿剑之人占卜,卜其未来机遇,赐其一字箴言,曰:剑阁赐字。
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进入剑阁,剑阁只看天赋不看实力,名剑与主人双向选择,因此也多有对从剑阁所求之剑不满之人,他们有的弃剑再觅,有的干脆葬剑改道,另修别的武器。
柳时清的佩剑就是他十九岁时从剑阁里带出来的,据说是把无主无名无鞘之剑,性属极寒,常人难驭。
乌陌离当初也进阁求剑,却没有求到令自己满意的剑。
洛宣猜道:“长青山有他想要的剑?”
柳时清点头:“长青山有一处葬剑池,是历代弟子死后佩剑所葬之地。葬剑池里的第一把剑,就是长青山开山祖师的佩剑,剑名‘无易’。”
柳时清这话一出,不光洛宣,叶云霄都有点震惊。
这个乌陌离,未免太自信了。
他竟然敢想长青祖师的剑。
接下来柳时清的话更是让他们震惊。
因为这个乌陌离不仅敢想,他还敢说。
他先是向掌门提出自己要进葬剑池,被拒绝后还去找了裘轻。
裘轻是什么人,他压根没把乌陌离放在眼里,一剑就把他轰出去了。
“后来他就失踪了。人年轻的时候年少轻狂很正常,掌门以为他是在闹脾气,也就没管。倒是百草谷派出过几波人去找他,不过估计也没找到。”柳时清说到这,语气渐渐冷了。
洛宣倒了杯茶,双手递给柳时清,说“师尊,要不就讲到这吧。”
柳时清的灵力极冷,他又不喜欢刻意收敛,因此手边的东西常常要遭殃,基本上什么热的东西一经他的手就冷得不能再冷了。
洛宣为此特意去寻了一块极其罕见的暖玉,能抗寒常温。
他又自己在房间里研究了几天,打造出来一套茶具,想的是柳时清不喜欢吃东西,平常好歹能喝口热茶。
柳时清接过茶杯,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丝丝暖意便顺着他摩挲杯身的动作攀上他指尖:“你不感兴趣了?”
“倒也不是。主要是今夜实在有点晚了,徒儿怕您讲完就不想睡了。”
“无妨。后面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了。他毁道入魔,不过修的功法非常诡异,可以吸食他人灵力供己所用。”
叶云霄立刻了然道:“难怪。我之前听说这件事还在想太扯淡了,他修什么能杀得了裘轻。”
洛宣一只手握成拳,显然心里已经动怒了,不过言语间却没有显露太多,他问:“裘师祖那么浩瀚的灵力,他能吞得下去?”
“吞下去了,不过他太高估自己了。他差点爆体而亡,逃下山的路上被我们拦住了。”
叶云霄在洛宣识海里补充道:“裘轻当时是长青山当之无愧的战力第一,乌陌离吞了他的灵力,说不定体内还有别人的,再加上自己的,他们拦不住他的。”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虽然柳时清等人拦不住乌陌离,但全身而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不过他怕戳到柳时清痛处,没有告诉洛宣。
没想到洛宣自己想到这一处了。
他问道:“师尊从前跟我说,遇到实在对付不了的敌人,要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务。师尊不像是那种没有胜算还要以命相搏的人……那师尊的伤是所为何事?”
柳时清沉默了一会儿,洛宣感觉自己说错话了,正要转移话题,他开口了:“乌陌离当初逃出长青山这件事已成定局,我没有想改变。但我师尊生在长青山,长在长青山,他死后不论是尸骨还是灵力,都应当归于长青。”
“乌陌离可以为非作歹,但我师尊不行。”
洛宣和柳时清相对而坐,榻上的矮桌又窄,他听柳时清讲这段话,心脏像是跳空了一下,手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柳时清的手腕。
柳时清当他是年纪小,听到这种事心里有点乱,于是没说什么,甚至伸出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洛宣的手背。
“说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只是以自己为媒介强行散尽了乌陌离体内你师祖的灵力,没有做别的。”
叶云霄一句“疯子”没忍住说出了口。
这还叫“其实没什么”?
柳时清现在能活着完全算他命大。
洛宣的手没有松开,声音很轻:“……他上次取剑不成,所以又回来了吗?”
“估计是。我们不打开葬剑池的入口,他是不会现身的。葬剑池有两个入口,一个在掌门驻守的主峰下,一个在青遥。我自作主张,提出开青遥这个,到时的主战场会在这,你待在这不安全,所以要搬走几天。”
洛宣微不可查地点点头,“那我明天就走……师尊,没人知道他那个吸食人灵力的功法叫什么吗?”
洛宣看上去状态不太对,柳时清以为他担心,安慰他道:“没人知道。不过我和他交过手,心里有数,你不必太过担心。”
洛宣闭了闭眼,松开握着柳时清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挪回自己身前,几乎有点自暴自弃地开口:“师尊……如果我说我知道,您能不生气吗?”
叶云霄在玉笛里惊讶地睁大了眼:你小子平常什么事都一问三不知。怎么到了魔修功法开始学富五车了?
洛宣不敢看柳时清的眼睛,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柳时清单手展开,一只玉笛出现在他手上,他抬手敲了洛宣的头一记,对他道:“坦白从宽。”
“嗷呜。”洛宣摸摸自己的头,看柳时清好像并不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个叫玉骨掌,是魔教不传世的秘法之一。一个人的灵力融入血脉筋骨,寻常情况下很难抽离,不过它可以凝固他人的血脉,再吸取他人的灵力……”
柳时清摆摆手,“行了,原理别讲这么多,再讲下去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打你了。讲弱点。”
“……好。其实师尊您的功法正好克他,因为玉骨掌怕冷。”
“怕冷?”
洛宣纠正:“呃……准确来讲,是修了玉骨掌的魔修都怕冷。”
正统的魔修功法起源于无间魔界的百丈熔岩,其性至烈,需以鲜血养之。
不过无间魔界被封印千年,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能魔修基本也被困其中。
现在魔修所修炼的功法,大多都是后来的魔修自己琢磨的,不仅威力比不上正统功法,弊端还很多,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因此千百年来魔教一直隐匿于长程道,试图打开无间魔界的封印。
玉骨掌的创始人当年修习魔修功法不得进,反其道而行之,求至阴之力,练成此法。
不过玉骨掌的至阴之力常常反噬魔修本身,与其原本修习的功法相违背,所以就渐渐失传了。
柳时清听完,看了看洛宣:“那你说,青遥这么冷,他会不会不来了?”
洛宣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柳时清说这话像是想开个玩笑,但他看起来神色如常,他又有点不确定。
“其实……有可能的。如果是我……”洛宣说到这,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柳时清扫了他一眼,他直觉那一眼很危险,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于是顿住了。
他观察了一会儿柳时清,看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试探性地继续道:“我会……”
柳时清又扫了他一眼。
洛宣求饶道:“师尊求您了,您别这样看我。我哪说错了您直接和我说,我改。”
柳时清总算大发慈悲地提醒他:“你这段话不用你举例说不下去?”
洛宣松口气,立即改口:“他有可能不会出现,逼我们打开主峰的入口。”
柳时清指尖轻敲桌面,似乎对洛宣说的并不意外,他语气从容:“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洛宣心道:果然,这个“如果是我”是过不去了。
他道:“我会拿千钧石把主峰的入口给封了,最好再灌点剧毒,下几个阵法,彻底封死。这样他想要剑,就只能走青遥。”
柳时清点点头,没有评价这个方法,只是道:“我看你平时练剑懒懒散散,得过且过,还以为是我教的没意思。原来你志向在此。”
这个“此”字实在是太模糊了。洛宣想喊冤,又不知从何喊起。
他只能道:“……师尊,您教得很好。”
柳时清微微歪头,看着他:“是吗?”
何止是很好,可以说是极其好了。洛宣这个态度,能在这个年纪达到现在的修为,一大半都是柳时清的功劳。
叶云霄摇摇头,叹气:“要我说他太纵着你了。我要是他,你今天少说断条腿。”
洛宣决定等会儿就把叶云霄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