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宣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很森然的气息,红色的暗纹悄然爬上他的眼角,给他平添了几分妖冶,黑红色的灵力不断往外溢出,在这方天地里摧枯拉朽地攻城略地,带着扑面而来的窒息和压迫感。
奇鸧自认他活了这么久,早已见多识广,不会轻易退缩,身体和灵魂却在这份压迫感面前不由自主地颤栗。
他被迎面而来的强大威压紧紧地锁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强装镇定,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恐惧。
——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拥有的能力。
并且,这也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正统修士会有的气息。
“……你到底是什么人?”
洛宣扯了扯嘴角:“哈,七年都解不开一个封印,你这样的废物也好意思问我是什么人?”
他指尖轻拢,一道寒光闪过——雪霁瞬息之间刺穿了奇鸧的心脏,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他们两人完全攻守异势,奇鸧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洛宣缓缓走近,一只手摸上他的后颈,感觉着他脉搏的跳动渐渐停止,心静如水,在他耳边用很轻却渗入骨髓的声音耳语:“拿我的记忆,你看的明白吗你就拿?”
丝丝缕缕的白色丝线顺着洛宣的指尖攀上他的身体,融入他周围黑红色的灵力里。
奇鸧意识昏沉,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他了。
洛宣的剑不仅刺穿了他的心脏,而且在疯狂地吸收他的灵力。
叶云霄看着这幅场景,深吸一口气:完了。
虽然不知道洛宣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强,但是这明显是烧命的打法,奇鸧会死,洛宣也不远了。
他自从上次占用洛宣的身体和乌陌离打了一架之后,剩下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长时间凝出实体了,因此他一直在养精蓄锐,以防他大限没到,自己先把自己浪死了。
但是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当机立断便现身,一把拽住洛宣趁他没反应过来哐哐哐就是三个符咒甩他身上。
他勉强抑制住了洛宣外溢的灵力,但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多撑不了三刻。
这灵力太强了,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他也不一定能压制住,更何况是现在。
他抿了抿唇,按上洛宣的肩:“小子,我今天救你一命,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将来你要拿如今蓬莱掌门的项上人头来祭奠我。”
洛宣想拒绝他,想让他别管他,想让他自己去杀,但他的意识也已溃散得不成样子,嘴几下张合都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隐约中看见叶云霄神魂尽散,四周万物归寂,他回到了丹阙学宫,倒在一处阴暗的草丛里。
他想起身,但全身都疼,聚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任由自己躺在这。
人生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空打了几声惊天大雷,然后下起了大雨。
洛宣等了一会儿,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雨滴砸在草地里,但没有感觉雨落到身上,于是他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到一柄油纸伞,再看到了伞下那个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的人。
洛宣被柳时清背回了客栈,一路上柳时清都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把人放在客栈的床上,给他把脉,除了重伤没有把出什么,但是洛宣的反应明显不只是重伤。
柳时清从来没有在一个活人身上,感受到过比他还低的体温,洛宣的体温如果再降下去,血液怕是都要结冰了。
他蜷成一团缩在床上,不断地发抖,嘴里喃喃地喊“疼”。
柳时清尝试给他渡些灵力过去,但缓解效果微乎其微。
洛宣却像是抓到什么珍宝一样,双手握住他要收回去的手放在怀里,轻轻地喊他“师尊”。
柳时清心跳漏了好几拍,然后他意识到他心在疼。
他把洛宣捡回来,一点一点地养大,这么多年别说打了,苛责都几乎没有。
为什么刚一下山,他的小徒弟就要吃这么多苦?
他明明漂亮,聪明,懂事,天赋好,合该一辈子潇洒又自在的。
柳时清不好招人来,自己折腾了半夜,随身带的天材地宝砸进去一大半,又渡了不知道多少灵力给洛宣,总算是稳定住了洛宣的伤势。
他不再发抖了,不过还是拽着柳时清的手不肯放,意识昏昏地睡觉。
柳时清低头凑近他,看他的眼睫上积了一层细细的霜,像是他未落的眼泪。
他很轻很轻地吻他的眼睫,像是怕惊扰到栖息的蝶。
他嘴边的话绕了几圈,辗转再辗转,最后落到一处很轻的地方,他问:“和我回青遥好不好?”
这一世,柳时清常常会想他和洛宣。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直不同于普通的师徒。
前世他囿于沉疴,对洛宣的修道之路只有一些大方向上的指导,洛宣在长青山,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有的时候都会感觉有点惭愧,甚至有点后悔,他本身只是想敷衍一下自己的师兄,却没想到自己可能消磨了一个人应有的可能性。
如果他遇上一个负责而又上心的师尊,或许会有一个更精彩的人生。
……至少,不会最后在无间魔界离疯魔只有一步之遥。
但洛宣从来没有对柳时清表达过任何不满,他看起来无忧无虑,每次柳时清出关的时候,他都会守在青遥,和他谈天谈地,说他在山下如何如何,见到了什么景,又遇到了什么人。
洛宣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即使是平常,眼尾也会泛着淡淡的红,像是晕染上去的一层轻轻的水墨,瞳孔是深黑色,却很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会有光在里面流转。
柳时清很喜欢他的眼睛,他常想,洛宣用这双眼睛不管说什么事,对面都一定会信的。
那时他出关的时间很少,收洛宣之前,他偶尔还会下下山,收了洛宣之后,被他黏着,基本上是完全不下山了。
现在想来,那时他应当在外面闯了不少祸,是故意把他留在青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长青山每次他出关都能回来的。
……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明明在外面遇到了麻烦,明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
为什么不来青遥找他呢?
洛宣在柳时清面前活泼但懂分寸,调皮但有礼貌,万事万物的尺度都把握得很好。
他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什么事可以去找柳时清,什么事不可以。
他遇到难题,他闯了祸,他迷茫,但是他都不去找柳时清。
他会在去偷掌门的酒被发现后躲到柳时清身后说师父救我,却不会在只身赴险的时候问柳时清能不能帮他。
柳时清有时会问自己为什么。
如果前世是他太不上心应得的,那这一世呢?
他明明明里暗里表示过很多次,遇到问题可以来找他,为什么洛宣还是不愿意呢?
柳时清看着洛宣睡着的侧脸,伸出一只手若有若无地碰触他,感受他渐渐回暖的体温:“你知不知道,拜一个有名的师尊,就是要受了委屈以后回家哭的?”
他从来不觉得洛宣最后入魔是因为他心术不正。
洛宣拥有他见过最坦荡和透明的心。
柳时清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洛宣是这些人里面最特殊的。
他对你好,仅仅只是对你好。
他在人世间所有交往必不可少的环节里,省略权衡,省略交换,省略利益,甚至省略了过去和未来,只是在漫山风雪里,拽住他被风吹起的衣角,笑着问他:“师尊怎么待在外面吹风,是在等我吗?”
希音曾说那时大家都以为是洛宣杀了他。
其实事实并不尽然。
他们在无间魔界的确打了架,但没有到生死相搏的地步,洛宣一开始的时候不太清醒,但也绝对没想杀了他,后面清醒了一点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可以说是只防守,不进攻。
架打成这样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
他们难得地放下师徒的身份,又不在青遥这样显得梦幻的桃源,真实地对话。
洛宣打开了无间魔界的封印,在此之前,世人都不知道,那里是一片岩浆火海。
洛宣说他注定死在这里。
柳时清那时想,命运实在是给他们开了太多的玩笑。
他不断地闭关又闭关,也是想从命定的“陨落”里搏出一片天光,洛宣十七岁就下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如今也来和他说“注定”。
天命当真这么难违吗?
柳时清不信。
他执着地要让洛宣去看,看看未来到底什么是结局。
洛宣不能停步于此。
所以在最后,他选择用生命告诉洛宣,这个世界没有注定,他从来不信命。
千百年前,有人可以一人一剑封印这里,千百年后,他也可以。
洛宣当时并没有告诉柳时清他要打开无间魔界然后再封印的隐情,就算是想自戕也没有用这种死法的,不过从他的话和反应也不难看出,他没有让无间魔界里的魔修出去为非作歹的打算。
他不是纯粹地想报复世界,柳时清就觉得有商量的余地。
前世太多阴差阳错,他们来不及商量,今生洛宣就算是个哑巴,他也得想办法撬开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