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大嫂子走远,我心下松口气,终于可以和林妹妹独处了。
我示意晴雯、茜雪把药匣子拿过来,正想一一解释这些丸药的药用,林妹妹道:“多谢老太太和表哥记挂,山水路遥,还送来如此多的药材,只是如今母亲的病已入膏肓,神医也束手无策,恐怕要辜负老太太和表哥的一番心意了。”林妹妹泪湿眼眶,轻轻用帕子擦拭掉。
看着她红肿的双目,定是这段时日常常以泪洗面所致,一张脸已是瘦的脱了形儿,我实在怕她也倒下,前世未能陪她度过这样艰难的岁月,今生定要好好陪伴在她左右。
“妹妹切莫如此客套,宝玉亦知希望渺茫,哪怕能让姑母多一日时光亦是幸事。妹妹也要打起精神,姑父姑母膝下仅妹妹一女,视你若珍宝,定是希望妹妹能康健平安顺遂,而不是如今瘦若青竹,风吹即倒的悲苦情状,若是连妹妹也不慎病倒,岂不是让姑母难安,让姑父更添忧愁。来前,你的表哥可是向老祖宗立誓,要将妹妹好好地带到她老人家身边。自姑母病下,妹妹侍汤奉药不离左右,如今形容甚是憔悴瘦弱,还请妹妹垂怜,莫使宝玉食言,更莫使亲长忧虑,保重身体。”
林妹妹静默片刻,缓缓点头道:“黛玉明白,以后定会珍重己身。”
“妹妹,可否让我看看姑母如今的症候?大夫现下可在府中?”
“母亲的病是由城中名医胡大夫所诊,此时并不在府中,只每日午后会来给母亲诊脉。”
“那便先看一看药方吧,等胡大夫来复诊之时,再将这些药材给大夫看看可否一用。”
“也好。雪雁,你去把药方子拿过来。”雪雁此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答应一声便跑了出去。
“姑母近日可还能进食?”我想更了解一些情况,若还能进食,或可多些生机。
“母亲已有七天寸粒未进,这几天都是靠汤药维持着,身子更是羸弱,连说话都不大有力气了。”林妹妹哽咽道。
虽心里明白姑母可能已是难以回转,只是未曾料到情况已如此糟糕。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也要让姑母多坚持些时日才好,唉。
“姑娘,公子,药方。”雪雁将药方呈上,林妹妹示意给我,茜雪接了递给我。
我细细地看了药方,都是人参之类的凝神进气之药,看来姑母现下真的只是在撑着一口气,大夫已然束手无策了。
我沉默许久,抬眸看向林妹妹,她应该早就明了,只是原本还有一丝希冀的神光在接触到我的目光之后,默默地消失了。
看着林妹妹落寞哀伤的神情,心又钝钝痛起来。
我斟酌言辞,道:“林妹妹,看大夫所开药方,姑母这些日子竟全是靠一些进补的药支撑着,对病症确是无策。如此长期服用大补之药,姑母身心损耗定是极重,俗话说人吃五谷,人体七经八络,肾肝脾胃通毒养生,心肺理气,然是药三分毒,一味吃药亦有损于身,况如今这进补之药并非只可煎服,也可以药膳之汤吞之,再辅以五谷流食,于姑母而言,良药可入口,五谷可养生,反是温和为之,兴许能有转机也未可知。妹妹亦是气血两亏,观之应有弱症,如今更是形销骨立,也需注意养生之道。这一路行来,宝玉见过许多生活并不富裕的百姓,他们平日吃着粗粮咸菜,偶尔吃些肉食,虽瘦却并不弱,做起事来力气十足。如我这类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每日锦衣玉食,却是风吹吹即倒的样子。想来或是愚见,午后大夫来府中,妹妹与姑父商与大夫,事关姑母,哪怕能让姑母少受一分折磨,也要尽力而为。”
林妹妹垂头沉思,半晌道:“黛玉只担心母亲难以进食,若能助母亲多坚持一刻,也当勉力为之。”
知林妹妹已是动摇,我缓缓道:“将五谷食材研磨成粉熬成甜汤,再将进补之药与滋补之物熬煮成汤,比之苦口良药,或许更易入口。另外也可多说些有趣之事,令姑母开怀舒心,病痛之苦亦可减轻一二。越是身处逆境,人越是要保有心志不堕。说句不吉利的话,人之生老病死,谁能逃过,一日生,当一日活,好好活,认真活。面对灾祸,可以哀伤,但心气不能毁,即使最终无法改变结局,但这走向结局的过程,我们为何不尽力珍惜、努力乐观地度过?兴许最后真的能感动上苍。”
想到贾府众人最后的结局,我不禁有感而发,若能在姑母这里有一点好转,或许最后我们这些的命运都能有所改变吧,任重而道远,这些话何尝不是我日日夜夜用来激励自己的言语?若今生林妹妹能保养身体,坚韧开朗,陪我一起面对危机重重的贾府,哪怕再苦再累,我都会勇敢地去扭转乾坤,将来与林妹妹生儿育女,一世静好,固吾所愿也。与你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会当做是偷来的最后一日那般珍惜对待,我希望你们能平安喜乐,能坚强开朗,能有美好的结局,我们一起努力为之可好?
林妹妹大约未料到我会感慨若斯,道:“表哥之言,颇有儒家济世之风。黛玉以前只知死生有命,面对母亲病重,我和父亲每日忧心忡忡,眼睁睁看着母亲消瘦枯槁,只恨不能替之分担,却终是束手无策。今日表哥所提之法,黛玉会商之于父亲,母亲卧床时久,病气郁结,实不利于病情,黛玉当打点起精神,尽力为母亲抒怀。”
“方才路过庭院,观院中泉水叮咚,小桥流水,西风虽至,犹有菊蘂盛开,妹妹侍疾这些时日,怕很久未曾展怀了吧。现下可否陪宝玉出去走走,晒晒日光,也可摘些花束置于姑母床边,待姑母醒来,转述这冬初景致聊为解怀。”
林妹妹有些犹豫,我真诚邀请,远来是客,料得林妹妹难以拒绝。
果然,林妹妹道:“表哥胜意,黛玉自当相陪。”说罢,唤丫鬟取来披风。
我亦起身,随林妹妹往院中去。那几簇霜菊黄白相间,在花丛中甚为醒目。观园中亦植以梅树,许是气候还不够寒冷,尚未吐芽。
“妹妹,你看这几朵如何?”
“看这花儿开得正好,若径自摘掉,岂不可惜?我心里倒有些不忍。”
林妹妹终究是林妹妹,她从来都是惜花懂花之人。我劝道:“花期短暂,盛开为美,终会凋零。倘若能搏佳人一笑,岂不比白白零落成泥更有价值?花有魂,亦会愿意自己活得更有意义,而不是在角落独自芬芳,无人欣赏这短暂的美丽。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亦是此理。”
“表哥所言甚是,若能搏母亲一笑,也不负这美丽芬芳了。”林妹妹转头对着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你们用剪子轻轻将其摘下,插在水晶瓶中。若凋零了,还埋于此地,莫使花魂飘零。”
看着林妹妹认真温柔的样子,忽然想起那段岁月中她经常一人独自于园中葬花的身影,那样凄美哀伤,彼时我虽能懂得她的心思,却终不能像她那样感同身受,亦不如她善良清醒,未能真正做到惜花爱花,让她绝望逝去,让大观园的百花飘零散去,而我连好好葬下她们的能力都没有,那样软弱无能。
丫鬟们拿来水晶瓶,我接过剪刀欲亲自来摘,林妹妹看了我一眼,轻轻扶住花枝,我小心翼翼地剪下这些菊蘂,一一将花叶、杂枝剪除,再插入瓶中,一共六枝,取吉祥之兆,黄白相称,清爽宜人。
林妹妹大约也是如此感受,脸上露出欣赏之色:“果然是‘秋菊有佳色,更露摄其英’,也难怪陶翁见之忘俗,心胸顿开。”
难怪林妹妹能夺菊花诗魁首,对菊花的欣赏从陶翁那里就开始了吧。我凑趣道:“妹妹饱读诗书啊,家中可是为妹妹请了西宾教导?”
林妹妹忙谦道:“表哥谬赞了,黛玉刚上学一载有余,以前父亲母亲亦教了一些,不敢当饱读。”
“妹妹莫谦虚。实不相瞒,我这段时日正在苦心求学,然为兄愚笨,对书中内容多有疑惑,若妹妹家中有名师,可否让宝玉与妹妹一同上学,也好请教问题。”我知道贾雨村那厮是林妹妹的蒙师,前世受姑父和父亲的恩德,才得以重返仕途,却不想到了贾府后屡屡为孽,最后竟倒戈害我贾府满门,我永远忘不了当日他跟着王府的人来贾府抄家的嘴脸,斯文败类,人面兽心的白眼狼!今生再不能让他跟去贾府,有多远滚多远,定要绝了他的仕途,让他远离大伯父和父亲!
“这个容易,父亲为我请的是两榜进士出身的贾先生,好像是因为官场不顺革职在家,故被我父请来做了西宾。表哥若有意,我当向父亲言明,表哥即可取请教先生。只是黛玉这段时日因母疾未再去上学,表哥可自前往亦无妨。”
“当下还是以姑母为先,若姑母能有所好转,我也才能放心温书。”
正说着,突然一道男声喊道:“玉儿!”
我和林妹妹皆回头,就看到一个气质儒雅、身形颀长的男子走了过来,想来这就是我那探花郎姑父了,好仪容,难怪能让老祖宗舍得将姑母远嫁,林妹妹气质绝佳,与姑父颇多相似。
“侄儿贾宝玉拜见姑父,请姑父安!”我忙跪下,向姑父请安。
“快起快起,地上凉。”姑父忙将我扶起来,细细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果然如宝似玉,翩翩佳公子。难为你小小年纪愿意这么舟车劳顿跑到扬州来看你姑母,有情有义,姑父甚是感动,你姑母若见到你,定也会欣喜非常,唉。”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父亲,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衙门的事可是都处理完了?”林妹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