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琼英正在正厅坐着,捧起一杯热茶慢慢品尝。元宝才起,伸完懒腰在她身边打转,像是在寻觅美食。
灵雪匆匆走进来,禀报道:“王妃,贵客已经到了。”
她说的含糊,姜琼英却是知道她指的是从北地赶回、提前入京的义成公主,她搁下热茶,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披上裘衣,走出温暖的室内。大雪刚停,入眼全是一片银白,门前都是厚厚的积雪,踩下去有细碎的声响。
没走几步,姜琼英就迎上了引路的多福,以及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的义成公主。她停下脚步,行礼道:“妾姜琼英恭迎义成公主。”
“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叫阿姐便是。”义成公主走到她面前,轻轻将她扶起:“英娘,真是许久未见了。”面上露了个温和的笑容。七年过去,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其中多了一份沉稳内敛。
她借着多福手中宫灯的点点微光,打量起这位弟妹来。当年的小书呆子已经彻底长开,变成一位杏眸含水,红唇如樱,纤腰似柳的美人,也难怪她这位小弟动了心思。
姜琼英心中却是有些许诧异:她早年虽做过义成公主的伴读,但时间不长,且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关系平淡如水。她以为义成公主早就将她忘了,没想到这位公主居然还记得她的小字。就连前世,两人后来都没再见过几面。她只记得义成公主这年回京后不久就出家了,据说是要为圣人祈福。
她笑道:“阿姐说的正是。外边天寒地冻,阿姐恐怕还没用早膳吧,且随妾进屋来。”
义成公主应下:“好,劳你费心了。我听说霁奴已经起身了?”
“正是,殿下近日很是用功呢,现下正在书房里温书。”姜琼英话中有赞许之意。确实,除了徐之顺每日交上来的那让她头疼不已的功课,她现下对他并无多少不满。
“霁奴竟会如此刻苦?”义成公主亦有些吃惊。母后尚在时,她这位小弟仗着自己聪敏,未曾下苦功夫。母后薨逝之后,他愈发我行我素,顶撞父皇和先生,纨绔恶名传遍洛都。如今不过是与一位才女结了婚,就一改从前作风,一心向学了?
姜琼英笑而不语,她领着公主穿过长廊,来到正厅。元宝见到有生人进屋,“汪汪”叫了几声。
义成公主惊喜道:“元宝,你都长这么大了!”
元宝在她的裙边嗅了嗅,不一会儿就收了先前那副凶相,摇着尾巴在她的脚边蹭起来。
“阿姐从前见过元宝?妾还以为它是殿下近年养的。”
义成公主柔柔地笑着,像是陷入某段久远的回忆:“你博闻强识,应当知道元宝就是拂菻犬。当年,一小国向父皇献上一对拂菻犬,号称能‘曳马衔烛’。父皇将这对小狗赠与母后,母后很是喜爱,时常带着它们去花园里遛弯。后来,它们生下了几只小狗,可惜这里面只有元宝活下来了。”她说到这里,面上露出几分忧伤。
“原来是这样,妾还以为元宝就是西域小国献上的贡品。”姜琼英似乎想明白当日徐之顺为何会说元宝“蠢笨”了,因为它本就没有如它的父母一般,接受曳马衔烛的训练,自然就成为一只寻常的小狗。
不过,看着徐之顺对这只小狗的珍视程度,他应当是非常想念已逝的恭懿皇后吧。她在心中轻轻叹气,不由得对枕边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由于义成公主是提前回京,秘密来到楚王府借宿,因此正厅只剩下多福、晴溪与灵雪这几个知根知底的人来侍候,方便主客尽情地交谈。
仆役们早先贴心地备下的各色早膳,整整齐齐地摆在桌案上,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正是对冬日归乡的游子最好的慰藉。
义成公主长途跋涉,连夜赶路,已是多日未吃上一顿热乎的正餐。她落座,望着桌面上的菜色,发现竟然都是她年少时喜欢的口味,看来她这位弟妹早就打听过她的喜好。
可惜在北地居住数年,她从前精致的饮食习惯都不得不变得粗糙起来,她已是许久未吃过这样精细的洛都菜肴了。
“你真是费心了。”义成公主感慨道。听闻小弟纳姜大娘子为妃,她还担心姜琼英仍是当年那个不通世事的小书呆子,怕是难以融入洛都的交际圈。现在看来,七年过去,成长起来的人不止她一个。
“阿姐过奖,这都是妾该做的。妾还以为阿姐二十八日才回京,准备的稍稍有些仓促,还请阿姐见谅。”姜琼英摆好碗筷,又解释道:“王爷应当很快就来了,还请阿姐稍等片刻。”
义成公主歉意道:“无妨,他愿意用功,真是再好不过。”
两人寒暄片刻,徐之顺终于带着通身寒意从外面走了进来,嬉皮笑脸道:“阿姐,真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都生得如此高大了。”终于见到小弟的义成公主眼中含笑。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恭懿皇后薨逝时,在灵堂前打了个照面,甚至都没有多少交谈。当时徐之顺还比义成公主稍矮几寸。六年时间一晃而过,义成公主没再长高,而他已经成长为身长八尺的俊朗少年,那双凤眼也与已故的母后愈发相像。
想到那日,义成公主就想起小弟含恨的双眸,死死地盯着跪在棺椁前痛哭的平氏的背影。尽管她也深深地恨着平氏,但两人通信时,她一直不愿提及此事,就怕触及小弟心里的伤疤。
用过饭,姜琼英先行告辞:“殿下和阿姐多年未见,想来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妾先回里间看账了,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
徐之顺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姜琼英就带着晴溪、灵雪,匆匆进了里间。
义成公主笑笑:“倒像是我坐在这里误了你们的事了。”
徐之顺耳根微红,讪讪道:“没有没有。”实际上,他还在留恋地望着姜琼英走过的那个拐角。
义成公主是过来人,一眼就瞧出自家小弟的心思:“怎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徐之顺故作淡定地说道:“她是我的王妃,就算无心也不能反悔。”
“啧,”义成公主轻笑着,“幼稚。”
“反正比你好,至少我有名有份。”徐之顺话里有几分得意。
义成公主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腰间那枚平安扣,这大约是她最后的念想了吧。但她也不敢再多想,她现在的身份是邓家小郎的遗孀,而不是当年那个云英未嫁的嫡公主。
徐之顺瞥到阿姐灰暗下去的脸色,知道是自己失言了:“阿姐,抱歉。”
“无妨,你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义成公主苦笑道:“我和他有缘无分,他大概早就娶了旁人吧。也好,这才是我们该有的结局。”
“没有。”徐之顺忽地说道:“沈二他,这些年一直在等着你。”
义成公主微微一怔:“霁奴,你莫要编这种瞎话来哄我。”
徐之顺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阿姐,我没有在哄你。自你走后,沈二既没有入仕,也没有娶妻。”
义成公主神色微变:“我根本不值得他荒废大好年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狐疑道:“你怎么会对这些事如此清楚?”明明当年她这个弟弟还是一副看不惯沈观迟的样子。现在的霁奴不仅对他了如指掌,甚至还开始帮他说话。
徐之顺并不想将他与沈观迟的约定和盘托出,只含糊说道:“这些年,我和他偶然间见过几面。况且,现在的楚王府长史,就是他的兄长沈行良,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近况。阿姐,你若不信,大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
义成公主此刻心如乱麻。她与沈观迟早年虽心意相通,但自她出嫁之后,为了避嫌,两人数年未曾通信。她在北地经受风霜时,只当年少时欢喜的那个人已经变了心,从未想过,当年被她无心抛下的那个人竟然还会一直停在原地等着她。
义成公主将平安扣拿起又放下,如此反复数次。徐之顺看清了她的小动作,问道:“这是他送你的?”在他的印象中,沈观迟身边似乎也有一枚类似的平安扣,现在看来,像是他们两人的信物。
义成公主没有回答,那只摆弄平安扣的手却是停了下来。她定下心神,声音里只剩下冷静:“霁奴,我与沈二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我现下只希望你和英娘好好的,你就待在府里读书,莫要去掺和别的事情。”
她温热的手握了握徐之顺滚烫的掌,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
“阿姐又是何苦。”徐之顺有些无奈,但看见义成公主坚定的神色,他便没有再劝。反正,他已经在暗地里将阿姐提前回京的事告诉沈观迟,要怎么做,怎么选,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义成公主垂首道:“时过境迁,人心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