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磅礴,夹杂着丝丝凉意,席卷人间。皇城被笼罩在一片昏暗黑云之下,殿中即便亮起点点灯盏,内里还是昏昧的。
徐之顺只着素白单衣,倚在榻上。昨夜他卧房的窗户没关紧,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搅了他半夜清梦,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梦。
他顺着窗户缝望去,看到外头仍是漆黑的,以为时候尚早。元宝在榻边的绒毯上缩成一团,鼾声阵阵,显然是没睡够。
徐之顺正准备再度躺下时,有人敲门而入,是小内侍多福。
“殿下,圣人召您过去。”多福举着灯盏,微黄的烛光在墙上微微晃动。
“圣人?”徐之顺嗤笑一声,指了指外边说道:“天还没亮呢!你莫不是在做梦?”
“哎哟喂,我的祖宗。别看外边天还黑着,现在都已经散朝了。”多福劝道:“您呀,快快起身,赶紧换身常服去勤政殿。”
徐之顺掀开薄被,理了理中单,问道:“我们一年当中都见不上几面。今日非得召我过去,是要做什么?如果没有要事,你代我去领了便是。”
他赤足下床,套靴时不慎踩到了元宝的尾巴,将那原本沉浸在美梦中的拂菻犬给惊醒了。它甩甩毛发,伸个懒腰,见主人穿靴,满心欢喜,还以为又有出门游玩的机会。
“奴婢知道的不多,大约是和姜家娘子有关。”多福脑袋微微一低。
徐之顺则是一愣,提靴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声音里有几分不敢置信:“姜家娘子与我有什么干系?那日我可都同皇祖母说得清清楚楚,莫非圣人还想——”
“奴婢也不甚清楚。据说,是因为一则谣言。传话的内侍说,您去就明白了。”多福的脑袋低得更深了,犹豫着说道:“他还说,陛下吩咐,您要是不愿意,就把您绑了去。”
“行,行,行,”徐之顺披上外袍,系好腰带,“我倒是要去瞧瞧,是怎样的谣言,竟然能叫那素来不待见我的父皇费劲心思把我召过去。”
他摸了摸元宝的小脑袋,解释道:“外边下雨,等放晴了再带你出去。”随后推门而出,留下可怜巴巴的元宝在屋里孤寂地挠门。
下了一夜的秋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硕大的雨滴砸在酱色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徐之顺和多福在雨中走了许久,终于见到这伫立于黑云之下的宏伟宫殿。
即使被秋雨浇得狼狈,这朱墙黑瓦依旧维持着皇城宫殿应有的庄严肃穆,叫寻常人不敢靠近。就如同这勤政殿中像往常一般身着赤黄色袍衫,系九环带,坐在深深阴影中的圣人,虽垂垂老矣,面上新添几道岁月的痕迹,仍然是那位威严不改的大燕帝王。
圣人面色复杂地望着姜世德呈上来的檀木匣子里的内容,他的目光,最终定在那张诗笺上。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姜舍人,你说,这张诗笺,是有人有意给你侄女,用来陷害姜大娘子的?”
姜世德沉沉点头,答道:“回陛下,正是如此。臣的侄女是受一小婢怂恿,本来不知内情。而这小婢,前日或昨日在井中身亡,臣已经报了官。”
他又道:“臣跟在陛下身边数年,这才知晓‘霁奴’是楚王殿下的小字,可臣的长女真是毫不知情啊!外头都在传臣的长女和殿下有私,这断然是污蔑!”他伏地而拜:“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圣人捏着胡须,沉默不语。
自从前些日子平贵妃提起嫡子到了婚龄,可以择妃时,圣人在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嫡子的婚事。
在他看来,刚刚退婚的姜家大娘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姜家在朝中没有话语权,不会成为楚王有力的帮手。而姜大娘子才华横溢,品行优良,若是成了楚王妃,堪称贤妃良配,正好可以好好引导引导自己这不务正业的不孝子。
况且,姜世德不过一起居舍人,官品不高,能够成为他的亲家,也算是一种荣耀了。
然而圣人稍稍与姜世德一提,就知道此事大概不成。后来楚王又在太后面前说了些诸如什么不愿仓促定亲,和王妃成为怨偶之类的胡话。太后再来劝他时,这件事就被轻轻揭过了。
因此,最初听到传言的时候,圣人本是乐见其成的。既然这对小儿女互生感情,他就可以顺水推舟,做个赐婚的好人。
候在殿前的内侍忽而高喊道:“楚王殿下到!”殿中忽然闯入一个满身潮气的家伙,大步走到这对君臣面前。
借着一片昏黄烛光,圣人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正是他那不让人省心的逆子,而不是嫡子常打发到他跟前的小内侍。
数日未见,徐之顺似乎比往日更为高大俊朗,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也越发像他死去的阿娘了。想到这里,圣人忍不住微微合上双眼。
“不知圣人煞费苦心召我过来,是为何事?”徐之顺就这般坦坦荡荡地走进殿内,既未行礼,也未称臣。
“放肆!”圣人一听这话,身子气得直颤:“宫里的先生就是这么教导你礼仪的?”
“圣人向来对我不闻不问,何必管我礼仪学的怎样?”徐之顺自顾自地寻了空位,悠然坐下。
圣人忍不住拍案怒道:“你这逆子!来人,让他跪下!”
两个气力稍大些的内侍走上前来,直接将徐之顺从座位上拖下,狠狠将他压在地上。
徐之顺用力一甩,挣脱掉束缚,起身冷笑道:“我竟然有些分不清楚圣人究尽是召儿子来问话的,还是来审问囚犯的。”
“你也知道,你是朕的儿子!”圣人越发恼怒,又一次吩咐起殿中侍候的内侍来:“多来几个人,让他跪下!”
姜世德遇见这场景,只觉得万分尴尬,连忙打圆场劝道:“陛下,楚王殿下行事向来放纵不羁,您莫要因此而气坏了身子。还是先问问殿下诗笺的事吧。”
一旁侍候另一位的内侍适时将诗笺递到楚王面前。徐之顺瞥了眼这薄纸,问道:“这是何物?居然还署了我的小字。”
姜世德应答道:“这是一份证物,原本是用来证明殿下和臣的长女私相授受的。”
这一句话,落在徐之顺耳中,有如惊雷。他怒目圆睁,气道:“荒谬至极!”想到先前多福说的那意味不明的话,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谣言,就是传我和姜家娘子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姜世德还是沉沉点头,道:“是,已经传了好几日。京中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不过,若不是前日退衙时有些闲话恰巧让臣听见,恐怕臣至今被蒙在鼓里。”
“荒谬!荒谬!这书法与我的全然不同。”徐之顺攥紧了拳头,指骨被他捏的咯咯作响,显然是气疯了。
他指着诗笺上那短短一段文字,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更何况,这诗笺上的词句本是卢郎君送与我那好妹妹的,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若我真欢喜谁,哪里还需要用这种手段!”
圣人敏锐地抓住了嫡子话中的关键:“你是说,这是卢校书送给四娘的诗词?”
“圣人不信,大可召我那妹妹来问。哼,说不定,正是这位好妹妹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徐之顺不屑地将诗笺塞回内侍的手中。
姜世德回忆了一会,颤颤点头:“陛下,臣对此事有些印象。当日臣长女发现贵主和卢校书的私情时,首先吟诵的便是那薄册上的这句诗词。”
圣人思索片刻,终是说道:“你不去念书,成天只知道上树爬墙、遛狗逗猫,自然写不来这样好的词句,也写不出这笔走龙蛇的气势。朕姑且信你一回。”他将檀木匣子递给身边的内侍,吩咐着:“去查查这匣子,还有里边的那几件首饰和荷包,看看与四娘、贵妃,平家或者卢家有什么关联。记着,千万莫要惊扰了旁人。”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姜世德没有料到,圣人为了此事,居然愿意查到平家、卢家头上,连连道谢。又叹息道:“臣长女的婚事,真是颇为坎坷。这谣言满天飞,也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澄清。”
“姜舍人少安毋躁,”圣人望着下首那叫他万分头疼的嫡子,深深叹气:“这传谣容易,辟谣难。一时之间,还真不好澄清。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委屈一下姜大娘子。”
姜世德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来,他搓搓手,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拒绝的说辞。可是,圣人接下来的话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过几日,朕让母后召姜大娘子进宫来坐坐。”
圣人没有直接将话说死,很明显,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姜世德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再度拜谢道:“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等等,姜舍人,还有一事。”圣人吩咐道:“你那侄女,送去道观做女冠吧。这等心怀不善,算计姊妹之人,无论放在哪家,恐怕都会引得家宅不宁啊。”
姜世德一怔,他先前并未明说,还是想给侄女留几分余地。如今被圣人洞察真相,只得在这风雨萧萧声中应答道:“臣谨遵圣意。”
“至于这逆子,给朕拖下去,拿鞭子狠狠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