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贺月想的不同,兴乐苑看着挺正常的。雕梁画柱、流觞曲水的,很是高雅。来往的人皆是锦衣华服,腰佩玉,头戴簪,神色从容。
还以为是个大淫、窟,很黑暗的那种。
“失望了?”秦骏又搁那不着四六。
这话没法接。
其实不见得多想看所谓的拍卖会,贺月总归是正常人,她又一次地感受到与这个世界的割裂感。
这样做,真的合理吗?没有人制裁过、反对过?
“当然是为人诟病的,这也是为什么夜明城是独一个敢把这种生意放在台前做的原因。”以山说道,“其它地方不管如何,总有律法管着,各方也有宗派镇压。”
“唯有夜明城,只听令于城主,她愿意放任城里这门生意,又不受任何限制,就算被人私底下谩骂,也还是做起来了,做得风光坦荡。”
“她得养手底下那群守门狗呢。”秦骏轻蔑地说道,“缺钱的很。”
夜明城从不打败仗,讨伐的、觊觎的、贪婪的目光全被挡了回去。
自然耗费大量钱财。
入了席,秦骏前一晚来递贴的时候亮了修士的身份,插了个队,三人坐的位置视野挺好。
管家在大厅中央的台上念着开场词场面话,贺月等人便坐在二楼雅座上,等待拍卖会的开始。
陆续有小厮上来布置台面,他们送上来一个细高花瓶,并着两株花一起端上来的,一株红花,一株白花。
每一个拍品被介绍完开始拍卖的时候,会空出一段时间等待客人竞拍。若是要竞拍,就往花瓶里放红花,若是不参与此轮竞拍,就往花瓶里插上白花。
每一轮放了红花的客人,都有小厮上来询问出价,等收集到全部竞拍者的出价数目后,再由台上专门报幕的小厮报出目前场上最高价。报完后会再有一段时间,看哪一桌竞争者追加报价,然后继续上前询问和台上报幕。
直到有人出到最高价后,无人再竞拍,确认过三次,即可成交。
用高雅掩饰野蛮。贺月忽然想到这句话,不想暴露粗着脖子叫喊着的模样,便用这样曲折迂回的方式消释庸俗。
很快第一个拍品被人推上台,掀开笼罩在上面的黑色幔帐后,笼子里是一个只着单衣的少年。
“其实平常不会全程都是炉鼎,也有别的奇珍异宝一并拍卖,只是近来胡杨国产了太多好货,把拍卖份额都占满了。”秦骏解释道。
“他们的君王知道别人把他们国家看作这种下三滥的原料国吗?”贺月看着台上孱弱的少年,蹙眉问道。
秦骏半晌没说话,惹得贺月转过头看他。
烛光有些昏暗,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暧昧阴冷的氛围。被窗户缝泄出来的日光和摇曳的烛光互相排斥着,在秦骏脸上各自照耀着一部分,把他的脸隐藏在不够明晰的角落里,叫人分辨不清他的情绪。
“那个国家,现在还有什么君王可言呢?自从被魔族攻破后,就成了魔族消遣的地方,谁管里边的人怎么活?”秦骏微微地勾起嘴角,笑意微薄地对贺月说道:“他们命不好,不像你,命好。”
就像是被毒蛇用阴险的目光从暗处盯上,“嘶嘶”的诡吊之声缠绕住贺月的脸,让她顿时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僵硬地说道:“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别将那些低劣的东西同华章相提并论。”以山的话横、插进来,隔开毒蛇喷撒出来的毒液,让贺月感到稍微能呼吸了一点。
“好,我不说了,别这么凶嘛。”秦骏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以山痛恨魔族,不喜欢任何带了“魔”字的事物。
沾了“魔”这个字的,就是以山天生的敌人,是她夜夜不能寐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贺月也不太适应,她把目光移到笼中少年的身上,面色变得十分差。
那个少年约莫和贺月差不多大,是相似的年纪,却在不同的境遇里。
是很漂亮的人,精致秀气,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而是垂落下来,没有血色的脸如雪一般,长长的睫毛垂着,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嘴唇嫣红嘟起,有些怪异的性、感。
但是是很明显,他看起来不太正常。他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地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的地板看,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瘫坐在笼子里,嘴唇紧紧抿着,只有黑色幔帐被掀起的时候短促尖利地叫了一声,之后很久都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客人们虽然满意他的长相,但对其心智明显不太看得上。他们低声讨论着,甚至有几句能被贺月听见。
“看着是个痴儿,毁了这幅好模样啊。”
“玩起来没意思。”
“你不懂,这样的才有滋味。”
“那你买个尝尝鲜。”
奇形怪状的话语入侵贺月的耳朵,她忍不住用灵力将耳朵捂住,不去听底下那些刻薄冷漠的话。
她看着那个少年,看见他许久不见光的眼睛在混浊的光影里流下泪水,身体则抑制不住地,一直在颤抖。随着客人们窃窃私语的时间拉长,他忍不住似的,泄出几声猫叫样的哼唧,贺月看见他失禁了。
水把他本来就单薄的衣裳浸湿,他只得蜷缩起来,继续神经质地抖。
管家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转过身叫上两个小厮。其中一个小厮把笼子打开后粗暴地把他拉起来,少年像纸片一样薄的身躯被人拎着一边的手,拉了起来,站不直,软软地靠在小厮身上。
另一个小厮则把场面弄干净,当场给他换了件更薄更透的衣裳后,又把他锁进去了。
那笼子一点儿也不密实,只有三四根铁杆,间隙也非常大。但是那少年被扔进去后,还是痴呆着,一点也不敢把身子弄出来一点,只是在里面缩成一团。
贺月这一桌没有人想拍,以山把白花插在花瓶里,低低地叹息一声,“还不如死了。”
贺月闻声一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被人攥住似的,有些涩,又有些苦。
一轮轮的竞拍下来,见过各式各样的炉鼎,贺月的心越来越焦灼难受,她想离开这个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的地方,她甚至想把这段记忆清除。
她完全不能理解每回秦骏说起这些时,眉眼里流露出的清淡调笑,好像这些炉鼎,这些人,不足一提般。
她快要坐不住了。
秦骏却按住她,“别着急,还有压轴的没出来呢。”
贺月勉强地压平了嘴角,强迫自己端坐着,等待倒数第二个炉鼎的拍卖。
银发红瞳,艳若桃李,眼波流转,女孩穿着薄纱,像是穿着盛装,难怪是压轴。
只见她神色清明,竟细细打量起那些客人,若不是被关在笼子里,就好像地位换过来了似的。
见过前面的或多或少带点精神或者身体残缺的炉鼎,客人们明显对这一个感兴趣的多,情绪都高涨起来。
炼制炉鼎本就不是易事,炼成一个的背后可能死了百个,能出来一个又好看又聪颖的,少之又少。
如果是自愿成炉鼎的,配合性高一些,损伤的概率还可能小点。但很可惜,拿来拍卖的,基本上没有任何一个炉鼎是自愿的。
能察觉到台下客人们摩拳擦掌的神情,女孩微微地勾起一点嘴角,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这样的表情变化。
“银发红瞳,她的魔族血统很高,应该是给她灌了药物,让她一直处于半化身的状态。”秦骏眯眼瞧着底下那件炉鼎,好像也产生了兴趣般。
以山给贺月指了指,贺月才发现女孩身上有若隐若现的红纹,几乎遍布全身,但因为颜色不够深,不认真找的话很难看见。
那女孩好像感受到贺月的视线般,抬头往二楼雅座的贺月看来,看清楚贺月的脸后,顿了顿,对她艳丽地笑起来,比刚刚偷笑明显得多。
贺月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睛,只觉自己已经身不知何处,神思迷惘,好像被吸进无尽的深渊,溺在无边的海水里。
女孩一步一步地朝贺月走来,每走一步,好像变了些地方,又好像理应如此,什么也没改变。
等她走到贺月面前,贺月看见谢清瑶微微低下头,上挑凌厉的桃花眼终于含了情,水光潋滟,就那样看着她。
贺月忍不住上前抚摸着谢清瑶的脸,感受到温热的皮肤在自己手掌下随着每一瞬的呼吸微弱地颤动,谢清瑶的头发落在她的手臂上,银白的发丝和她因为抬手衣袖滑落露出的瓷白手臂相互映衬,好像融为一体。
有铁链晃动时发出的撞击声,谢清瑶再往前一步,铁链长度不够,把她绊倒在地上。
于是谢清瑶就这样被锁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被束缚住的双手双脚。
贺月缓缓地蹲下去,盯着她露出的肌肤上的艳红纹身,急促地呼吸,轻轻地喘气,不敢有更多动静一样,怕惊扰了什么。
她着魔般伸出手,触碰着谢清瑶锁骨上最艳的红纹,先是碰,再细细地摸,最终忍受不了般,揉、捏着那一块肌肤,把红纹旁边的肌肤都揉成艳丽的颜色。
肤如凝脂,好像绸缎质地的牛奶,还有淡淡的香气,是贺月从小到大,只要在谢清瑶旁边,就能闻到的香气。
她凑上去,用嘴唇碰了碰那块已经被她弄得热红的肌肤,然后伸出舌头,用舌尖点了点,谢清瑶没有任何反应,呼吸依旧平稳冷静,于是贺月咬了上去,把那块地方咬出血来。
她松开口,舔舔嘴角的血,挑衅地看着谢清瑶。
只见谢清瑶冷漠地看着她,神色没有半点波动,贺月只见过她黑发黑眸的寻常模样,从来没见过她披散着银发,用一双哪怕没有任何情绪都能让人错觉到爱意的红瞳看她,这样冷冷地看着,一如既往的淡漠。
贺月受不住,身体自发地软了下来,她捧起谢清瑶修长纤细的手,放到脸旁,蹭了蹭,小声呢喃着:“师姐。”
“疼疼我……”
“……求求你。”
她一声声地叫着师姐,好像被锁住动弹不得的无计可施的人是她一样,她朝圣般把谢清瑶的手贴在脸上,用祈求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谢清瑶。
见谢清瑶不为所动,她微微偏过头,伸出嫣红的舌头舔着谢清瑶的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谢清瑶的眼睛,露骨炙热的眼神暴露着主人的狼狈与不甘。
“宋华章,锁着我,是你本意吗?”带着冷意的话语审判着贺月的内心。
是你本意吗?
是,当然是。她看着谢清瑶脸上因为开口说话而跟着动的艳丽红纹,满目都是那如火般燃烧的爱意。
不锁起来,怎么触碰得到你白皙柔软的肌肤,怎么看得见你身上长满艳丽的色彩,怎么可以一扯锁链,就把你禁锢在我身边?
谢清瑶轻启嘴唇,说着什么,竟要解开她的衣领,压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努力地去听谢清瑶在说什么,耳朵快要碰到她的嘴唇。
“殿下。”
她一惊,抬头去看,那不是谢清瑶,女孩脸上若影若现的红纹在她眼睛里晃成模糊的虚影。
又一声,“殿下。”女孩凝望着她,露出哀伤又无奈的笑容,一颗晶莹的泪掉下来,贺月觉得心好痛,那颗泪掉在她的手背,砸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
她想拂去女孩眼里的泪花,可刚感受到女孩轻颤的睫毛,谢清瑶的红眸出现在眼前,冷漠地看着她。
谢清瑶的嘴唇不厚,是薄唇,现在紧紧抿着,“是你本意吗?”
她这样质问着贺月,她叫贺月:“宋华章。”
宋华章是谁?她叫贺月!
她有些恼怒,想纠正这个错误。但是谢清瑶又开口道:“殿下。”语调是那样温柔悦耳。
女孩凝视着她,好像在看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贺月几乎沉沦在这无尽的红色之中。
“宋华章。”
不对,你叫错了。
“殿下。”
你为什么这样哀伤?
“宋华章。”
我叫贺月。
“殿下。”
让我拭去你的泪。
一会是谢清瑶冷漠的表情,质问着贺月,一会是女孩哀伤地流泪,让贺月心疼难过。
她们的脸交换出现在眼前,诡吊又平和,激荡又静默。
唯一不变的是红色的眼睛,银色的长发,爬满全身的红纹,冲击着贺月的脑海。
“———”
“华章,醒醒!”以山的声音。
“这么快就着了道?”秦骏戏谑的语气。
贺月陡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雅座上,而底下大厅笼子里,正关着那个被人灌了药,维持着半魔之身无法恢复的女孩。女孩发现她从迷幻中醒来后,再次挑衅般冲她一笑,挑高了眉,看着极为不屑,和幻境中流露出的神情完全相反。
“像这样品质上乘的炉鼎,会教授给他们一些增加趣味的幻术或者媚术,应付普通人的癖好绰绰有余,只是我们都是修道之人,你怎么会着了道?”秦骏有些不解地问道。
本来炉鼎这种东西只在修仙界秘密流传,但随着修道的人越来越多,夜明城越来越对贩卖炉鼎这件事不藏着掖着,导致很多没有仙缘的凡人也想尝一尝这滋味,尤其是把原本能够修炼、能学法术的炉鼎当成奴隶使用时,会给他们带来无上的快、感。
贺月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她的脑子里现在还混浊地浮现着谢清瑶那副不堪又色、情的模样,她的身体还软着,手攥了攥,握紧了拳头,试图找回一点力气。
“华章修为不高,一时疏忽被人钻了空也在所难免。”以山见贺月还没缓过来,帮她开口说话道。
秦骏只看了看贺月,便转过了视线,眼睛看着底下正在拍卖的炉鼎,问道:“要买下来吗?”
“什么?!”贺月喊了出来,有点大声。
“你不喜欢吗?刚刚还一副沉迷其中的样子,对那只炉鼎的勾搭很是受用啊。”秦骏似笑非笑的。
“我……”贺月不知道怎么说,幻境里有一半是谢清瑶,这叫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在我看来你们把人护地太严啦,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这么容易就中了幻术。”秦骏把红花扔进花瓶里。
以山想阻拦,但记数的小厮眼光锐利,很快就上来殷勤地问道要出什么价,把以山的反对噎了回去。
秦骏打探了一下其他桌出的价,嗤笑一声,出了比目前最高价翻倍的数额,让小厮记下。
“你还有钱?”以山压抑着怒火质问。
“小师妹有啊。”秦骏嘻嘻哈哈的,没脸没皮地往贺月那一指。
“你!”以山这下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这是可以随便买的东西吗?看一看就得了,要真买下来,首先就会被大师姐责罚,落云宗不让养这个。
“小师妹也没反对嘛。”秦骏躲避以山严厉的目光,努了努嘴,示意以山看贺月。
以山顺着看向贺月,发现贺月正若有所思地死死盯着那个炉鼎,很有兴趣的样子。
以山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了。
……
“控魂阵会消耗人的智力吗?还是会磨损人的魂魄?”
大厅的角落里有一桌从没有插过红花的客人,她们面前的花瓶里一直放着白花,好像在祭奠着什么。
“我不知道。”络腮胡的大汉认真吃兴乐苑附赠的餐食。
为了递帖子来这,他奔波了好久才凑够钱,够到入场资格。
细嫩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小乞丐——哦不,可以说是小少女撑着脑袋,不明显地观察着二楼那一桌。
小少女花光了贺月荷包里的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这几个月来终于擦干净脸,穿上丝滑舒适的绸缎制成的衣裳,而不是粗布烂麻,小少女觉得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
她扭头看着还是一身破烂的看着就放荡不羁的络腮胡,皱了皱眉,“让你好好打扮一下,怎么不听话?”
“你用她的钱还有点依据,我就不方便花了。”络腮胡拿着鸡腿啃,一口咬下一大块肉。
“她应当认不得我们了。”小少女有些惆怅,“她怎么这么容易中了幻术,控魂阵会把她变成傻子吗?”
“我不太清楚那些阵修的东西。”络腮胡扔下被啃干净的鸡腿骨,擦了擦油手,用唯一的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剑,“我是练剑的,只会这个。”
“何况傻了不更好么,方便。”
“我可不想,傻了就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了。”小少女嘟着嘴,不太满意。
“那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