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亭晚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子一眼,慢慢地,一片一片地,磨在他的心口。
一股孤独的寒意从胸口蔓延开来。
他的亭晚,何时卑微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自己和亭晚会走到这一步?
巨大的无力感像透明罩里燃烧的蜡烛,一寸寸消耗掉所有的氧气。
“天河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片荒诞的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低低地落在了不大的空间里。
山洞外春雨连绵,打在冬日还未落完的枯叶上。
“我……好像失忆了。”
一时寂静。
他低头,对上了那人有些诧异的眼,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将藏在心底的情绪彻彻底底地发泄了出来,那双漆黑漂亮的眼里也不再单是漠然,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他透亮的眼底。
无论他是不是那个将亭晚害到如此地步的楚宁暄,他面前的人,都可以让他明明确确地确定,就是他的亭晚。
“天和三年,”他见眼前人挣扎着开口。
“流觞曲水宴。”
“桃花斋。”
天和三年,流觞曲水拜师宴,桃花斋。
“楚兄,你可想好了,要去哪个仙尊门下?”一位身着黑红色锦缎袍的束发少年抱着几卷半人高的画,撞了撞身旁出神的楚宁暄。
“再说,不过肯定是南北二阁中择一了。”他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身旁显然有些过于兴奋的友人,眼神一直游离在北湘阁几位长老的身侧,却迟迟见不着年少时在树上向下望时,见到的那一抹银白色身影。
他只得堪堪收回视线,装作淡然的样子,“你呢?”
“我?鬼修还能去哪个地方,望月阁能看得上我的资质就谢天谢地了。不过僧多粥少,鬼修都快卷上天了,哪里像你们剑修,哪里都是出路。”少年怒了努嘴,不满地用卷轴木制的硬柄狠狠砸了一下脑子明显不在线的友人。
楚宁暄吃痛,不满地瞪了闻渐远一眼。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闻渐远自然不怕他那外人看一眼都会打哆嗦的眼神。
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是被哪家的仙子迷了眼,把楚大少爷魂都勾没了,啧啧啧。”
“去你的。”楚宁暄本就是大少爷脾气,手劲儿又大,被人这样一打趣,反倒是对号入座了起来,恼羞成怒抬手就抽了他一巴掌,把人抽的嗷嗷直叫。
楚大少爷正解气的抬头打算再望过去,攸然察觉到有一道不浅不淡的目光从前方传来,在他们身上微停了一瞬。
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了那双透明的黑色眼眸。
“喂,丢了魂啦。”闻渐远本就是和楚宁暄自小混在一起的人,自小也是在世家里娇生惯养惯了的,被那无情的一掌直接打的龇牙咧嘴,却看见刚才还凶的不得了的人突然呆愣在了原地。立刻乘胜追击了起来。
视线却顺着楚宁暄的目光寻了过去,下一秒和楚宁暄一起呆愣在了原地。
阳光从连廊的侧边斜斜地射了进来,映出桃花虚虚的影子。
圆润的灰蓝色尾羽的雀儿落在窄窄的桃枝上,压地满是粉意的枝头弯了弯,愉悦地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那人的身影恰好停在了阴阳相间的树影下,银白色的长袍上虚虚地笼罩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暗纹在起起伏伏的光影下流动。
他抱着一丛花枝,嘴角含着笑,在与身旁的人说些什么,眼神却不知为何瞥向了他们这边。
美人如画。
他们足足在原地维持着这个看起来格外傻气的动作快十秒,直到那人收回了眼神,转过头去又与身侧的人说了些什么,渐渐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楚兄,”闻渐远抓着楚宁暄的衣袖,艰难道。“我今天可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在骨。”
他没说出那句话常带着的后半段来,只看个侧脸,他便能断定那人的皮相几乎要比他画出来的所有鬼奴都还要惊艳。
艳而不妖,清透得像春雪初融时山谷里吹过的风。
只肖得一眼,就让人再也无法忘记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若是平日,楚宁暄多会打趣回去,但这次他或许是真的被勾去了魂儿,直勾勾地跟到人家身后去了。
闻渐远:“……”
闻渐远咬紧了牙冠,心中啐了这个不成器的朋友一口,刚想寻人去打听那人的来历,就见一位绿裙侍女正端着紫砂制的茶壶,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仙子留步,我想打听一下方才抱着桃花枝的那位,是哪家的道友?”闻渐远一双狐狸眼带着天生的亲和力,让方才还神色焦急的侍女驻足,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侍女紫砂制的托盘里放着一壶沏好的清茶,鬼使神差地,又让他想起了那双冷淡的眼。
“那位?”侍女看起来有些惶恐,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北湘阁,薛亭晚。”
随即又怕说出这个名字犯了什么忌讳似的,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回廊里。
徒留再次呆愣在原地的闻渐远一人站在了满堂的春色里。
明明是仲春,一股没由来的寒意却顺着裤脚攀上了他的后背,冻的他脊背发凉。
泛着青蓝色的溪水顺着弯弯绕绕的亭子不急不缓地流下,哗哗的水声撞在突出地石头上,激起清脆的叮当声。
楚宁暄从入宴起,就没将眼神从薛亭晚身上移开过,拿着一杯早就喝空了的酒盏凑在唇边,齿间还留着桃花酒清甜的味道,欲盖弥彰。
那人却像根本没察觉他灼热的视线样,淡淡地立在云犀仙尊的身后,不时举起酒盏,往青白色的玉盏上沏上一杯。
白皙的手腕像似比他方才抱的那丛花枝还要纤细,也不知这样的手是怎样夺得仙道第一剑修的名号。
在他看得正着迷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让开点,别挡我视线。”
楚宁暄不悦地撇眉,伸手就要将人扒拉到一边去,手刚伸出去,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疑惑地抬头,却看见了闻渐远惨白的脸。
“你吃坏东西了?脸色这么差。”
“楚二,他是魔种。”
这一句,瞬间让楚宁暄变了脸色,他一下就把手抽了回去,反手握住了闻渐远的手腕。站起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警告道,“他不是魔种,别用这种冒昧的东西称呼他。”
“楚宁暄!”闻渐远痛呼一声,让人一下回了神,松了手,依旧面色不虞,没再搭理闻渐远,只是坐下来闷头喝酒。
“楚二,”他有些担忧地坐在了好友身侧。“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没事。”楚宁暄依旧在给自己灌酒,眼神沉下后,便再没抬起过。
“行,我不再提他的身世。”闻渐远只能暂且安抚到,他是真的怕楚宁暄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他本就不是。”楚宁暄闷闷地说,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的醉意。
闻渐远不知道这人是突然在发什么神经,但见刚才他那丢了魂的样子,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美色误人,试探地问道:“你这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不是。”
闻渐远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毕竟死朋友总比死道侣要好得多。
或许最多十年,云犀仙尊飞升之后,便再没人能护住他。
但楚宁暄的下一句话,却直接让他刚放下的心重新吊了起来。
“是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个屁啊我跟着你厮混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你见过薛亭晚。闻渐远在心中无力地呐喊着,却没有再出声制止。
他是知晓楚宁暄的脾气的,这人虽表面上吊儿郎当对什么都不上心,但一旦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祈祷云犀仙尊可以晚些飞升,祈祷……薛亭晚不要给予他任何回应。
宴到中时,小竹筏里飘来了一碟龙井酥,从前方不到百米的亭子前一直晃到了薛亭晚的面前。
仙宴,来的自然都是些名门世族,自是瞧不上这一碟一点灵药都未曾参杂的凡食。
快到云犀仙尊的面前时,薛亭晚竟是抬眼轻瞥了一眼,又飞速收了回去,垂手立在一旁侍酒。
“亭晚,你也别总是站着,坐到我身旁来。”
云犀仙尊和蔼地向薛亭晚招了招手,把人唤到自己身侧,伸手帮他拿下了那碟龙井酥。
“你也别总是闷着,多去和同龄人走动走动。”云犀仙尊意有所指,余光看着垂眼坐在一侧,像个瓷娃娃样一动不动的人,叹了口气。
“我记得楚家的楚宁暄应与你同岁,在剑术上也颇有建树,想必与你也有诸多话可以谈的。”
“是。”薛亭晚目光垂在青白色玉杯里盛放的橙黄色液体上,指尖附在杯底摩梭了两下。
“楚家那小娃娃,之前与你不是还有过一段仙缘。”
“儿时玩笑话罢了,谈不上什么交情。”薛亭晚答的冷硬,直接将云犀剩下的话一并堵了回去。
见他不为所动,云犀只得闭了闭眼,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我迟早是要去了的,亭晚。”一道略显沧桑的的传音直接掠过了薛亭晚的脑海中,那人的身形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边的茶叶。
正当云犀觉得他不会再回应的时候,他听见薛亭晚轻柔的声音。
“师尊,我不愿这样活着。”
云犀身形一颤,一股悲凄涌上心头,心下一横,“若是不愿,那便罢了,只是往后的日子,会难上很多。以你的资质,百年内飞升,也并非全无可能。”
“多谢师尊。”
云犀看着薛亭晚卖乖的样子又忍不住乐了起来,无奈地直摇头。
若真成了菟丝花那样,还真不是他最中意的薛亭晚了,他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云犀眯起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酌了几口杯中的清酒。
箜篌声穿堂而过,一时间人群熙攘,觥筹交错。
这宴会真正的目的,在这时也渐渐占了视野。
不过是世家有名的弟子齐聚一堂,在每年大选前提前办了个宴,希望能得到各宗门长老的青眼,早早着手入了门罢了。
琵琶声混着箜篌,惊动了枝头的雀儿,扇动翅膀,嫩粉色的花簌簌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