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黎栎还是没有去卖发卡,他想回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方面他好像天生就比别人的反应要迟钝很多。高中毕业晚会上,大家都一副很舍不得彼此的样子,黎栎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许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此分别了,在大二看到网上同学的动态,他这才意识到那一次也许是全班同学的最后一次人数齐全的相聚了,心中难免酸涩。
黎栎家里有一个不小的快餐店,每个月还能收房租,生活条件也还不错。黎栎爸爸一大早要去看店,他妈妈都是十点之后才起床给他们做早餐,黎栎就睡了一大早才起床,摸到以前家里所在的小区。
小区保安拦下黎栎,黎栎说自己是自己家的亲戚,保安才迟疑着放行了,好像还在疑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黎栎轻吁了一口气,说是亲戚也不算骗人……吧?
他昨天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到到底该怎么接近家里人,最后决定先过来看看,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黎栎站在自己家楼下,看到自己家阳台上挂着的衣服,鼻头一酸,眼镜湿润了起来。
他不是什么敏感的人,一向大喇喇的,没心没肺,这时却忍不住落泪。
擦干眼泪,他走向了楼下的小花园,也不管石凳有多冰凉,坐了下来。
他继续抬头望着自己家阳台。
当时他家买房的时候买了两层,黎栎一家加上黎栎弟弟一共四口人住在四楼,楼下三楼就是黎栎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他们家人丁不旺,奶奶只生了两个孩子,黎栎爸爸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姑姑嫁得很远。
以前住老房子的时候一直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的,搬新家之后为了方便照顾两位老人,即使后来有条件了也没有分开住,平时吃饭也是在一起。之后黎栎奶奶摔了腿,大腿骨粉碎性骨折,做了手术之后的好几年也都一直拄拐,黎栎爷爷身体也不好,腿脚不方便,所以黎栎他们就只是睡觉在四楼,其他时间都在三楼活动。
黎栎不光是想爸妈和弟弟,还要加上爷爷奶奶,其实最最想见到的人是爷爷。
以前在黎栎心中,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弟弟,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爷爷,甚至有时候可以说是讨厌。
黎栎爷爷是木匠,不到五十工厂就倒闭了,工厂给了钱买断工龄以后他爷爷就退休在家。
黎栎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不知家里是没有安闭路线还是没有安什么东西,就只收得到两个台:中央台和农业台。黎栎小时候周围没有哪家人户有适龄的小孩儿和他一起玩,看电视就成了黎栎平时的主要娱乐项目之一。
虽然只有两个台,祖孙两人还是会抢电视看,经常为了看农业台还是看中央台这个问题吵得面红耳赤,黎栎又遗传了他爷爷那种一点就炸的炮筒脾气,二人就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按道理说他爷爷都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不会说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问题就出在这里:黎栎爷爷没事儿最大的爱好就是喝二两小酒。
他只要兜里有一两块钱,每天都会跑到小卖部那里打二两散装酒来喝,喝完就开始兴奋起来,话多到不行,一回家就和黎栎挣台看。
下午五点半正是动画片放映时间,什么大风差呀鞠萍姐姐董浩叔叔就都蹦出来了,刚放学回家的黎栎甩开书包,敷衍地应了奶奶几声,迫不及待地把台调到了中央台。
刚喝了酒微醺的黎栎爷爷就不乐意了,让黎栎把台换回来,黎栎攥不肯着遥控器不撒手,他就伸手过去抢,黎栎自然抢不过,坐在一旁气鼓鼓的。
黎栎也不是坐以待毙的软柿子,没有遥控器他也有办法,到电视前面去按电视上的按钮,把台换了回来,还用胖胖的手指把电视机前的遥控器感应灯挡住了。
黎栎爷爷喝了酒,一点就炸,张口就开始吼他,黎栎据理力争:“你都在家看了一天的电视了,我刚回来都不让我看会儿,你怎么那么自私!”
黎栎人小,生气了说起话来也不知轻重,被踩到痛脚痛脚,黎栎爷爷怒极,张口又开始骂了起来。
这只是算祖孙二人最日常的争执。
黎栎爷爷本质上也是个幼稚的人,情商超低,一生气容易胡说八道,为此黎栎奶奶经常说他,有时甚至会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你长大后是这样,当初你妈刚生下你的时候,我抱在手里就该把你摔死!”
黎栎听到这么伤人的话,红着眼眶,也冲他吼道:“等你死的时候我也是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黎栎已经忘记了他爷爷当时是什么反应了,他只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这句气话,到后来却是没有做到的。
黎栎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就嗜酒如命,那时的他每天是不止喝二两酒的。
黎栎外婆家有很多杨梅树,吃不完也懒得去卖,黎栎爸爸就喜欢拿来泡两大缸酒,有客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招待客人,有时也会分给亲戚们一些。而黎栎爷爷经常都会去倒点来喝,他酒量又浅,一喝酒很容易醉。
黎栎那时还在读幼儿园,只是模糊地记得,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爷爷躺在床上不停地吐血,大口大口的,奶奶急忙拿洗衣服的桶去接,最后好像是吐了两大半桶的血。黎栎好奇地往桶里一看,吐出来的血里还有凝固的大血块。
奶奶忙着照顾爷爷,没有精力管他,黎栎就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也不害怕,他隐约还记得自己问奶奶要不要打电话给120,因为老师说过急救电话是这个,最后奶奶到底怎么回答他的黎栎也忘记了。
后来黎栎爷爷自然是送进了医院,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胃出血。
大人们都说还好爷爷身体底子好,禁得起折腾,换了别人恐怕命都没了。
自那以后,他每天就只能喝二两酒了,家里的杨梅酒坛子们也在黎栎爸爸的一怒之下全部用锤子砸碎了。黎栎奶奶没敢给他多的钱,他身上都只有可怜巴巴的一两块钱,连黎栎都比他富有。
即使这样,他的身体也消化不了那么多酒精,经常去医院,身体时好时坏,甚至还进过两次精神病院。一直到黎栎初中完全戒酒之后身体才有点好转,没有再往医院跑,但再好的身体底子也被他磨没了。
满满的,酒精中毒的后遗症开始凸显出来,黎栎大学时家里人明显感觉到他有老年痴呆征兆,双眼没有以前有神,说话也是嘟嘟囔囔吐字不清的。即使是这样,黎栎也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离开,在黎栎印象中他还是那个精神饱满整天和黎栎吵得一个钉子一个眼的中年人。
大二的某天早上,室友都去自习室了,黎栎一个人在寝室看书,黎栎妈妈打来电话,黎栎虽然很诧异她会选择这个时间打过来,但还是接了。
“你在上课吗?”
“没有,还有一个小时才上,我在寝室。”黎栎刚想调侃她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话还没说出口,只听他妈妈说:“你要回来吗?你爷爷死了。”
自家人,他妈妈也没有用什么委婉的词。
黎栎一愣,冷静地问:“怎么死的?”
他没有悲痛欲绝,只是很心慌,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扯了句。
“老死的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又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你爸又去店里了,还是我把他扶起来,黎豪喂的他。”黎豪是黎栎弟弟的名字。
她顿了顿,“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找个阿姨来伺候他们俩吗,昨天那阿姨来了,先是给你奶奶洗澡,后来给你爷爷洗,你爷爷已经有点大小便失禁了,那阿姨给他洗澡的时候大便糊了别人一手。昨天晚饭只吃了一点点,今天早上那阿姨打电话给我,说是你爷爷死了。”
“你爸说你不回来也行,我觉得还是问问你,你要回来吗?”
黎栎很冷静,“要回来,今天买好票明天就出发。”他只觉得,他应该去送送他。
他听到那头妈妈跟爸爸说了他要回来,然后在电话里对他说:“行,路上小心,不要着急,什么都慢点。”
“嗯,知道了。”
黎栎那天一直都没有想哭的欲-望,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课也上得浑浑噩噩,不知老师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