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雍看着苻亮,眼神异常清凛。苻亮愣了片刻,低头叹了口气:
“苻雍,如果你想责备我,我听着。你想让我给你道歉,那好,对不起。我知道,因为这场争斗你死了亲人,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你不甘心。可你要明白,我苻亮也死了亲人,这天下间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受了苦。如果老天再让我选一次,我宁愿让你当皇帝,让我那个没用的哥哥当皇帝。苻雍,到此为止吧,给天下一个安宁。从今天开始,只要你向我称臣,你的儿子向我称臣,有我一天我就不会再去幽州削番。我不会再出手要你的性命,剩下的事就让我们的下一代来解决,就这样好吗?”
苻雍转过头看着远处的大房山,忽然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陛下,我这件衣服,你有吗?”
苻亮一愣,低头看了苻雍身上的衣服一眼。见苻亮莫名其妙,苻雍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问你有没有我这件衣服,也是黑色的缎子底儿,上头没有云,下头没有水,只有中间有一条孤龙不断冲天。你知道吗,这件衣服是声歌给我做的。当时她跟我说,只要有了云和水,里头自然就会飞出龙来。当时我没听懂,以为她是跟我开玩笑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今时今日的高位,是我全家人用脑袋垫起来的,就算我不想要,只想要他们在我身边,也已经没用了。他们都已经死了,变成了云和水,就为了我能活着。我全家人都在这件衣服上了。和他们的性命比,天下苍生九州黎民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我必须先给我全家一个交代,才能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所以我不会放弃,一定会在自己这代与您斗出个结果,为我儿子留下一个没有纷争的清平世界。”
苻亮徐徐长叹:
“何必呢。苻雍,何必呢?声歌真的需要你付出一生给她这样的交代吗?我了解她,她只是想让你和你的儿子好好活着,你又何必如此呢?”
苻雍从箭袋里拿出一颗黑色的扣子放在手心里:
“堂兄你看,这是个普通的盘扣,看起来平平无奇。说平平无奇都过了,其实上头的丝都挑起来了,这简直是颗残次品。这颗扣子挂在碧青崖的一棵松树上,一个采石斛的村民发现以后着人送来给我。我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十亩地,我给了他二十亩。这大概是天下最贵的一颗扣子了。”
说到这里,苻雍忽然愣住了。见苻雍这样苻亮也是一愣,谁知苻雍又把扣子握在手里:
“这颗扣子到底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但你可以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它。是故只要我一天没死,就一定要为我爹争一个太上皇的位子,为我娘挣一个太后的位子,为声歌挣一个皇后的位子。我要让声歌知道,就算全天下人都觉得她当不了皇后,我也一定能让她当上。我要让她知道,她并不是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因为我对她不仅仅是利用,我对她是真的。我永远都爱她,为了爱她,我必须得忍受这么多痛苦活着,就算我每天都想早点死掉去看看她,我也会坚持到最后。圣上,我知道这样的信念您没有,因为声歌把您扶到这个位子,但她最终选择了我。您的云和水已经没了,您是斗不过我的。”
苻亮看着苻雍完全惊呆了,过了半晌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绢:
“不是……你好好说话别哭啊。外交场合,你一个八尺男儿在这儿跟我哭哭啼啼的什么意思,人家还以为咱俩有啥问题,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苻雍将扣子收起来,转头悠悠看向苻亮:
“臣听说陛下已经动了立新太子的念头?为了决定到底立谁为太子,陛下正在私下谋划一次皇族的狩猎,太子的位子正是那个彩头。而我苻雍不才,恰恰就是那个猎物。不亲自出手来取我性命,把这些事交给下一代解决,陛下当真是一言九鼎,出手也颇迅捷了点儿。不过能够参与立储大事,我苻雍也是荣幸之至。”
闻听此言苻亮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苻雍一脸亲切地拍拍苻亮后背:
“如今陛下的意思,是让两位皇子以接驾的名义,各自从潞州、蔚州两地偷偷调兵埋伏,在臣返回幽州的时候摘我的首级。为了考验各位的谋略,您提出可以使用任何招数,但朝廷却不给两位皇子任何粮草的支援,每人只有五百名死士。言下之意,只要能拿到我的脑袋,即便两位皇子在路上相互截杀阻拦对方,谋夺对方的兵力也是被允许的,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见苻亮面色不断变化,苻雍搭住苻亮肩膀:
“但就臣所见,您口口声声说这次乃是公平竞争,但给潞王的却是当过禁军的精锐士兵,就连地形堪舆图都拿了详细的版本给他,这未免有点不公。要不您干脆买通我看见潞王来再死,这样岂不是更妙?”
苻亮转头瞪着苻雍冷笑道:
“你以为这件事是我们私下议定,所以凭这一句话,就能让我相信潞王苻广阳与你私下往来?”
苻雍叹道:
“我可没这么说。潞王都知道自己要当太子了,他大概没有动机来勾连微臣吧?但是万事也无绝对,也许他还有其他的理由,您可以认真思虑。此外您也知道,在这种立储的关头,每个皇子都会安插一些眼线到别人府中。所以太子的真实人选潞王知道不假,但难道晋王就毫不知情?倘若晋王知道了自己只是陪绑,那么他会不会私下将这件事知会给臣,让臣在当靶子的时候出手把潞王杀掉除去对手呢?”
呆了半晌,苻亮忽然也搭着苻雍肩膀冷笑起来:
“苻雍,你到底想干什么?”
“实不相瞒,今日的苻雍已经是个绝世恶人了,我就是要看到您的儿子们血流遍地自相残杀。待到您的后宫乱了,臣就立刻从西北出兵去占晋州,然后从四个方向不断袭扰京城,必要制造一片天下倾颓的局势,让您在这个帝位上如坐针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和您打到底,日日看着您的后宫中暗潮延绵不绝花上开花。我们就这样打下去吧,即便当不了皇上也无所谓,只要我的孩子平正端方,即便被天下人当做疯子我也甘之如饴。只要将苻重干一脉赶尽杀绝,我苻雍的任务就完成了,这烂摊子就留给我儿子收拾。圣上,我们马上就开打,一直打到九州倾覆北周灭国,我非常期待,您看好吗?”
苻亮瞪着眼睛看着苻雍,半天都没说出话。忽然间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爹!”
苻雍和苻亮都往旁边看,只见一个小男孩快步跑过来爬到苻雍腿上,两只胳膊抱着苻雍脖子。看见小孩,苻亮抻着脖子深呼吸调整了半天心态:
“哦?哦。你儿子是吧?像你,就是不像声歌,扔了算了。”
苻雍捏着苻元聪的脸蛋:
“挺像的。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仔细看。”
苻亮低头看了看:
“真没看出来。别介意,也可能是我有眼无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也不叫大伯。”
苻元聪哼了一声:
“凭什么叫你大伯?”
“你瞧。你是姓苻的我也是姓苻的,你为什么不叫我大伯?”
苻元聪指着苻亮道:
“我姓苻你也姓苻,为什么我叫你大伯,你不叫我大伯呢?”
苻亮惊了一下:
“像了,这样就像了。来,大伯抱抱。”
见苻亮伸手来接孩子,苻雍忽然露出一个警惕的神色,转身把孩子给了旁边的常麟。举着手僵持半晌,苻亮有点尴尬。这时候一名暗卫走过来在苻亮耳边说了几句话,苻亮站起身弯着腰朝孩子摆摆手:
“朕起驾了。再见,苻元聪。”
苻元聪也朝苻亮摆摆手:
“再见,阿亮。”
苻亮闻言一愣,随即转过头去看远处的大房山。苻元聪看着苻亮半晌,探着身伸过去给苻亮擦了两下眼泪。苻亮愣了一下转身走了。
看着苻亮远去的背影,苻雍忽然愉快地微笑起来,但眼神却清冷如刀。苻元聪又爬到苻雍怀里:
“苻雍,我刚才做得好吗?”
苻雍捏着苻元聪的脸蛋:
“好,你做得好。他喜欢你就会对你手软,这样一来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跟他斗。元聪你看,远处那片长满红叶的山岗,住着百姓的村落,那些就是江山。万里山河锦绣,你喜欢不喜欢?”
苻元聪用额头靠着苻雍的脸不说话。苻雍用脸颊蹭蹭苻元聪的脸:
“有了江山,你就可以保护心爱的女人,保护你的孩子,不用在这个世道中忍气吞声,让世上存有一分公道。孩子,你会喜欢的。”
京城,潞王府。苻亮坐在空荡荡的正厅中一脸阴沉,潞王苻广阳跪在下头皱着眉头一句话都不说。沉默良久,苻亮抬起头瞪着苻广阳,但还是努力降低音量:
“我都已经准备立你为太子了,你居然写信勾连苻雍,是不是假酒喝多了?你到底不是皇后生的,没人会尽心保你。倘若我在宫中传你,不过几日其他皇子就会知道你勾连逆贼,当真如此日后你如何当皇上?”
苻广阳抬起头瞧着苻亮:
“您立我之后就必须得杀掉晋王,可杀了晋王您就得背负杀子的罪名,既然如此,我宁可这个罪名由我来背。”
苻亮骤然站了起来:
“苻广阳,你是不是有病,你杀晋王干什么?是不是苻雍教你的,他是在挑你让你们兄弟自相残杀,等你的兄弟死完他就要出手杀你了,你长个人身子脖子上顶的是个猪头是吧?”
苻广阳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
“爹,我是傻,但也没傻到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吧,知道了您想要立我而他自己只是陪绑,苻元禄通过母亲裴氏的关系联络了禁军准备逼宫。一朝逼宫成功,他一定会杀我。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为了活下去,到时候他必须像你杀了太上皇一样把你也杀了。爹啊,我勾连苻雍要杀晋王只是想要自保。不光是自保,我还想要保你!我不想看你死,也不能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你就得出手做这件事,然后背负这个杀子的罪名,我——”
话音未落一支箭忽然从窗外射来,箭头不偏不倚击中了苻广阳的后心。眼看苻广阳直接倒在地上,苻亮跪下扶起苻广阳彻底傻了。随着空的一声巨响,十几名黑衣人举着兵刃破门而入。苻亮敏捷地回手去摸身后的腰刀。但在抬头看向一众黑衣人的瞬间苻亮愣住了,迟疑片刻又把手放了下来。为首的黑衣人瞧着苻亮也是怔了半晌,但还是从身后抽出了腰刀。眼看对方一个飞身抽刀而下,苻亮俯下身抱着苻广阳的尸首,忽然间一支暗器从窗外风一般飞进来,直接将黑衣人手中的刀打掉了。一名暗卫道:
“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护驾。晋王两名庶子在此,晋王府上下立刻下跪投诚!”
下一瞬交兵声四起,天地间再次变得昏黑。
皇宫,昭阳殿。李柔木然地看了一眼死掉的潞王与晋王,然后示意将尸首抬下去:
“圣上好些了吗?”
宫娥低声道:
“不太好。是没什么外伤,但是受了点刺激,刚才又吐血了。”
李柔徐徐坐在太师椅上:
“圣上当真愚钝已极。以前我总以为他比尉迟声歌要聪明点,如今看来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会盟上苻雍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此事事关重大,可圣上居然担心我知道了容不下他这两个庶子只字不提,回来后还瞒着我自己跑到潞王府去逼问。国本之争本来就是是非峰起的时刻,这时候做皇上的自然要加倍小心才行。他跑到潞王府就可能被潞王杀死,更可能被晋王将这对父子一网打尽谋夺皇位,这么简单的道理圣上他居然想不到?更何况晋王正在谋划逼宫,他自然更加时刻关注宫中的一举一动,不管圣上和潞王做了什么,在晋王眼中和一切都会像是事情已经被攀咬出来,随即他就会担心圣上先下手为强对自己出手。在圣上到潞王府的那一刻,这已经是一个不是父杀子就是子杀父的死局。这才是苻雍的目的,他根本不稀罕看苻重干一脉兄弟相残,他要看见苻亮和自己的儿子父子相残。苻雍疯了,他要把圣上也逼疯。”
话音刚落,苻亮忽然缓缓从寝殿中走了出来:
“全都出去。除了云州营的兵符以外,立刻把河间营、真定营、庆阳营的兵符都收上来。”
李柔站起来扶着苻亮,苻亮抬起头眼光一闪:
“阿柔,时候到了。你且坐下,我有话要对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