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歌觉得,这年的一月到二月是自己一生中过得最爽的日子。每天中午前不用非得起床,醒了也可以在床上摸着肚子闲躺着,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明里暗里对自己这种提前坐月子的作息产生不满。中午可以随意吃不用节食,下午就去花棚走来走去。吃晚饭之前苻雍会回来陪自己玩一会双陆,吃过饭两人就互相挎着一起去散步。据说今年大觉寺那株被砍掉的腊梅桩子上,忽然又开出了黄色的小花,苻雍认为这是吉兆,所以让人把那棵腊梅挖了回来种在了院子里。两人散步的时候,腊梅一直飘散出阵阵香气。有时到了傍晚的时候,幽州的天空上飘洒这一粒粒小雪花,小雪花掉在腊梅上,腊梅花就像是苍穹与九州恋慕的结晶。一切平静安泰,唯一好提的事是关于苻重弼。
有一天夜里,声歌梦见自己在尉迟府的后府里练鞭子。这时候一名府兵满头是汗地跑过来,告诉声歌冀北王苻重弼过来了,让声歌马上到前头请安。这事可谓前所未有,声歌吓得够呛而且不明所以,只好忐忑不安往前厅跑。但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尉迟府从后府到前厅的那条小路变得特别长特别长,声歌就像是遭遇了鬼打墙一样怎么跑都看不到头。天都要黑了,想着苻重弼还在前头等着自己,声歌急得哭了出来,这一哭却忽然看见前厅的小门就在前头。绕过小门跑到前厅,声歌看见自己的爹、爷爷、声默还有一大堆府兵全都背对着自己站在里头。大家听见声歌来了,立刻回过头来看。前厅的最前头一个高个男子背对声歌站着,这时也徐徐转过来。看见苻重弼平静地看着自己,声歌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此刻声歌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想跪,只是呆呆站在当地。
下一瞬间声歌醒了。看着床帏,声歌忽然感觉到什么。声歌知道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就是苻重弼想要告诉自己的。当年苻重弼选中了尉迟府作为让冀北王府兵权成功交接的炮灰。在苻重弼的周密布局之下,如今尉迟府的所有人都成为了苻雍的养料,而此时此刻轮到自己了。声歌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却能非常肯定地感觉到,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苻雍掸着身上的雪进来,发现声歌正坐着往一匹黑色的缎子上绣花。苻雍十分吃惊:
“我的天那,你居然会绣花?”
声歌嘿嘿一笑,苻雍走过来看看,发现缎子上绣满了华丽的水波纹和云龙纹。这下苻雍更加震惊:
“我没看错吧,这是你绣的?别是外头订好了扎两针唬我的吧?”
声歌把绣花针插到针插上掸了掸手:
“怎么样,比内务府做得差不了多少。绣好了给你做件长衫,看着多贵气。”
苻雍低头看了看蓝色的水波纹和云龙纹:
“你在下摆上绣上水波纹,在上衣上绣上云龙纹,中间岂不是空荡荡?”
声歌搭着苻雍肩膀笑道:
“那依你呢,再绣上条龙?”
苻雍也笑道:
“我看行,不穿出去就可以了。”
声歌一脸鄙夷地拍拍苻雍屁股:
“苻雍啊,你的艺术造诣是真不怎么样。我问你,是先有水和云还是先有龙?”
“那自然是先有水和云。”
声歌一拍桌面:
“正是。所以只要水和云到了,云水你自然就会飞出龙来。只要水质足够好,云彩足够清亮,那飞出来的龙就气度不凡出尘脱俗。所以绣了水和云,再在中间绣一条龙,那就太冗了,显得俗。但如果不绣水和云,只在衣服上绣一条龙,那这龙就是坠龙不吉利,听懂了吗?”
苻雍似懂非懂地看着声歌:
“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哲学家。”
声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是,你老觉得我是智障,其实我不比你傻。”
第二天声歌遇到点问题,盘扣非常不好做,自己将针扎在毛毡上用了一米多长的金丝缠黑蚕丝线都没拧出一个正扣,只搞出一大堆蚕豆一样的残次品,实在很浪费钱。最后只能搬救兵,几个嬷嬷过来帮着指点,总算做出了九个盘扣。声歌挑了一个最好的打算安在衣服最上头的对领上,但发现这个最好的缠丝不太均匀,有一段线上金线和黑线没能均匀地拧在一起,而是一半金线一半黑线。声歌有点犹豫。但将扣子放在对襟领子的位置上比了比,发现居然意外地搭,比用其他扣还好看。
衣服做好了,声歌感觉总算能睡个好觉。当天晚上外面又下了大雪,声歌总感觉心里不安,怎么都睡不着。到了后半夜,一个男声忽然从外面低低传来:
“王爷,出来一下。”
声歌一呆。这不是常麟吗,他怎么大半夜跑后头来了?
苻雍听见声音缓缓坐了起来,还回头看了声歌一眼。声歌仍然默默躺着装睡,苻雍起来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声歌也爬起来从桌上抓起个盖碗,将盖碗扣在墙上把耳朵贴上去。声歌听见苻雍和常麟在回廊上低声讲话。
常麟道:
“王爷,朝中出事了。太子苻光英殁了。”
“……什么时候?”
“就在二更,消息刚刚送过来。”
苻雍沉默了半晌:
“怎么殁的?”
“还不清楚。本来用了解药都已经大好,但前天早上早课的时候忽然晕在地上,搭回东宫以后人就不行了,据说是又有毒发之相。皇后当场就昏倒了,现在直接病倒在床上。之前您已经对皇后明示,那份解药不能彻底解掉苻光英中的毒,以后每年都要吃一份解药。可苻光英毕竟是小孩子,而人的体质各有不同,各中剂量的分寸是很难把握的。事到如今,他们肯定会认为这件事是我们的问题。就算不是我们故意诱骗他们解药能够压制毒性,也是我们错估了毒药的分量。不管多早晚,这件事是要落在我们头上的。”
声歌感觉自己又看见了琼春岛上李柔抱着苻光英亲苻光英脸蛋的模样,又听见苻光英叫娘的声音。
一阵安静,苻雍道:
“……还有旁的事?”
常麟又沉默了一下:
“苻光英死了以后宫中大乱,圣上的庶长子苻元寿本来已经分府,而且月初刚刚成亲。太子薨逝后皇后病在床上,圣上忽然警觉起来,将苻元寿急诏入宫。结果苻元寿刚到隆庆殿外,就被一个太监用带毒的锥子行刺。那毒很霸道,虽然伤得不深但当场就死了。”
这下苻雍不说话了。过了好半晌,苻雍沉声道:
“是高美人?”
常麟叹道:
“就是高美人做的。前年高美人刚生了儿子,如今孩子又得宠,从常理来看,如果圣上的嫡子死了,那么庶长子最有权力得到皇位。所以朝中所有人都认为是高美人想要为自己的儿子争个前程,才会在这种关头趁乱冒险出手。出了这件事以后,朝廷立刻出手去查,果然查出来高美人是我们府里周旋送进去的。”
苻雍沉声道:
“一天到晚斗来斗去,到底着了别人的道。我会用反间计人家也会,我会树上开花,人家花上再开花。最紧要的是现下郑袂淑的相公、儿子都死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辖制她。叫人到书房,措辞上表给苻亮解释一下,拿出个低姿态,务必让他相信不是我做的。”
常麟沉默了一下:
“可是如今云州营都开始点兵了,如今解释能有用?……要不现在就把车备好?”
苻雍道:
“已经开始点兵就更不能走。郑袂淑自然知道我得到云州营点兵的消息,会立刻想把夫人送到并州。别说她快九个月了禁不住颠簸,就算禁得住,只要出了幽州,郑袂淑断有把握让她不能活着回来。调兵加强府中防备,清查府中人事,明日我出去一趟。”
天上还飘着柳絮一般的小雪花,声歌和苻雍坐在桌子边上吃早饭。声歌往苻雍碗里夹菜:
“你不要走,我不想自己在府里待着。”
苻雍抬头看着声歌:
“我先去相州点兵,确保堤坝万无一失,然后再点幽州营与并州的兵马,将太行山口和能回旋回来的河北东路封死。到时候我会带兵在太行山口听消息,倘若云州营有动,我就立即带兵以自保为由围攻京城,再由并州营的人从河北东路回旋回去堵住京城、南京到幽州的通路。京城被围,苻亮只能回旋救护。还得找个折中的地方见一下苻宣。如果这两招还不能阻止苻亮围攻幽州,就必须背后捅刀反攻黑水。北周的龙脉,我爹和苻重干的陵墓都在黑水,到时苻亮必须退兵北上,这样即便朝廷兵马更多向南压到幽州,这幽州之围也必能得解。以攻为守,这就是如今唯一的出路。”
声歌嘘了口气:
“苻亮是不会围攻幽州的。如今苻元寿和苻光英都死了,这两件事都指向你,可你做事有这么蠢吗?只要细想想,就能知道必然是有人栽赃陷害,苻亮怎么可能看不透?”
苻雍苦笑道:
“这几个月李柔多少次想要下毒让你落胎。的确,从常理来看此时此刻我应该求稳,耗到你生产之后再做回击。但你得从苻亮的角度看问题,他就是一个走他爹老路犯他爹错误的人。苻亮何其骄傲,难道在他心里我居然是个不会犯我爹错误的高手吗?当年我爹就是因为我娘怀我贪功冒进,以至于在金陵之战中大败,在苻亮看来如今你有了身孕,我肯定又为了孩子贪功冒进了,才会搞出这么没档次的筹谋,冒险弄死了他的两个儿子。
如今看来,郑袂淑已经把我们苻家人摸透了。苻亮一心想做个严父,整日里对苻光英非打即骂,搞得孩子只跟李柔亲。但见苻光英聪明争气又像自己,他其实喜欢得不得了。他给嫡子起名叫苻光英,居然给庶子起名叫苻元寿,当真乱套。就算这样,苻元寿还觉得苻亮是当世英豪,整日里在他面前蹦来蹦去,也没讨到半点儿关注。如今两个孩子都死了,苻亮才会明白自己做父亲么多失败。不怪别人他就会自责,为了不自责,他只能把锅扣在我头上。”
声歌拉着苻雍手腕:
“那你也不要走,我们据守幽州。一回生二回熟,只要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定能够挺过这一遭。如果你现在去大举调兵西北就空虚了,倘若匈奴那边或者朝廷方面有点动静,你在西北会吃亏的。况且如今他是君你是臣,倘若他围攻于你,你作为人臣应该诚恳解释,说清楚不是你做的。就算你万般无奈抵抗也好,总不能因为圣上对你削藩就调兵剑指京城。不行,绝对不能去!”
苻雍静静看着声歌:
“你好好听我说。在这八荒千古之中,江山是亘古永恒的,即便没有了北周,没有了南国,没有了匈奴,江山也还在。就算有一日幽州城墙磨灭,太行山也不会倒塌,太行山上还是会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芍药。我活这一生,难道就是为了兵权、城池归属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吗?有人万事皆有,无人万事皆失,没人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事到如今,我必须得拿出手中拥有的回护苻重弼一脉的子嗣,让这个孩子能够踩在我爹和我的肩膀上活下去,这才是在这一朝一夕中拥有兵权、坐拥城池的理由。声歌,时间到了,一切都必须在这一刻发挥作用。”
声歌忽然急起来:
“可你要明白,不是只有你苻重弼一脉的人才算人,这样折腾起来,这幽云千里又要死多少人?不要去,你不要去,求你了。如果你爹还在,他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苻雍,你是成年人,就算这孩子没了你也还会有孩子的,如果打了这仗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苻雍把手放在声歌手上:
“孩子没了也许会再有,可这天下间绝无第二个尉迟声歌。声歌,是我逼你冒着风险怀这个孩子的,这次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难道事到如今,你就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被人逼到绝路上,还装死什么都不做,或者天天在府里祈祷老天这次开眼不要朝我身边的人下手?”
见声歌含着眼泪什么都不说,苻雍忽然正色:
“既然你非要谈大局,我再和你谈谈大局。你以为如今郑袂淑想看见的,就只是幽云之境死几千上万个人那么简单?你要明白,一旦苻亮压到幽州城中炮火纷飞,以你这种随便动点儿气都差点憋过去的身板儿,不管是在帐篷里还是在府中生产,基本算是彻底送了。况且我出城打仗不能看着你的关头,郑袂淑和李柔会同时朝你下手。你立着都斗不过她们,难道躺着生着孩子还能斗她们了?听见你和孩子都折了,一个分神我也会脑袋搬家。看见我这个毕生之敌死了,苻亮一口气松下来智力说不定直接归零。到时幽云千疮百孔一片烂摊子,他又必须重整山河马上去收西北的兵权。他根本不是玩权柄搞政治的材料,收兵权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也许他当场就会被行刺而死。
就算他不死,如今苻光英死了,李柔已经垮了,她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监国得力,苻亮剩下那些儿子更没一个有用。千载难逢的机会,外敌必然来犯,天下立时大乱,不过月余各地王爷各自割据,北周至多挺上十年就会亡国。到时北周江山将千里无人尸骸遍地,这才是郑袂淑真正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今之势,保住了你就是保住了我,保住了我就是保住了整个北周。”
声歌看着苻雍满心疑惑。不是吧,你死了北周就完了,你是不是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而且这样推导下去,我死了北周也完了,还不至于的吧?
见声歌不说话,苻雍有点焦虑:
“没错,我是夸大了这件事的结果与发展速度,但绝对没有歪曲未来事件的走向。所以你记住,我离开幽州以后,你要做的就是在府里好好待着,就算整座幽州被炸上了天,只要府里没事你都不能踏出这后府半步,用不用我把要点给你写下来贴床头上?”
声歌忽然上前抱住苻雍哽咽起来:
“那你啥时候回来,我啥时候能再看见你呢?”
苻雍一脸痴呆地拍着声歌后背:
“你现在怎么老哭,是不是产前抑郁了?没事的,部署好并州和太行山那边的事,倘若朝廷那边没什么动静,半个月左右就会赶回来的。万一中间你要生了,一应事务我都已经安顿好,你也不要害怕,听几个嬷嬷安排行事,断不会出什么差池。”
声歌起身将做好的衣服拿出来:
“那你把这个穿上,这可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穿着这衣服就能感觉到我在你身边。不管你走到哪里,看见这件衣服都要记得我尉迟声歌与你同在,知道了吧?”
苻雍低头看着声歌笑道:
“你放心,不用你看着我也不会再外头胡来的。你别说,还真挺合适。”
声歌苦笑道:
“有点太合适了。你可别胖,胖了就穿不上了。”
“我吃胖了,你就不再给我做一件了?”
声歌看着苻雍一脸为难:
“吃胖了再做,那得绣多少花啊。”
苻雍捏了捏声歌的脸颊:
“我喜欢像你的女儿,这胎过后养好了再生,到时候养胎你再绣。为了奖励你,等到日后女儿议亲,我就去给夫家施压,让他们把生出来的儿子分一半给你姓尉迟,你开心不开心?”
声歌无言以对,只能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