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北王府审讯犯人的水牢声歌没去过,而且也不大想去,听说那地方公务员的收入都比其他地方多一点。很快就有人分别开口。由于俘虏知道的情况并也不太多,总体来看有效情报有两条:第一,本次北伐南国方面也存在主战派和主和派,其中刘撼等将军是坚定的主战派,主战理由很简单,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不会再有了。而宰相叶青及其他一堆人是坚定的主和派,主和的理由是如今已经天下安定,不应该劳民伤财。五万人北伐要消耗的资金量是巨大的,如果这战败了,那么南国可能从此以后就要一蹶不振,甚至需要永远仰人鼻息。
在提供消息并吃到了肉后,一些俘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叶青并不是主和派的真正核心人物,而真正的核心人物非常可能是南朝太子。南朝皇帝杨伟无子,因此过继了两个破落户堂兄的儿子,并立了其中一个为太子。皇帝身体不好,因此太子身旁已经收纳一大批党羽。一旦北伐成功,北周和南国就要谈议和的条件,到时候要是不把南朝废帝的三个儿子接回去就很说不过去。但如果把这三个南朝taizu嫡系接回去,那对现在的太子来说这多多少少也是个麻烦。
苻雍叹道:
“为别人儿子守家卫国开创基业,这和把老婆送人有什么分别?”
这逻辑声歌琢磨了一整天也没能成功理解。
除此以外苻雍还很在意军粮的问题,因为幽州方面的补给吃紧。本来幽州城中仓城的储备足够支撑两个多月,但因为此时接纳了很多逃难军民,如今耗了半个月补给已然没多少了,而朝廷方面的支援也迟迟没动静。但关于南军的军粮情况,几名士兵表示也并不清楚,只知道目前没看出什么补给不足的迹象。要知道幽州方面坚壁清野,城外根本没有什么好抢的,如果粮食充足也十分令人震惊。
又过了三日,幽州彻底没什么吃的了,连府里的厨房都像是被打劫了一样干净,声歌严重怀疑有人顺走了米面甚至是油。但造成这种局面苻雍也有责任,这事也不好太追究。晚上吃饭的时候,声歌拿着一个馒头啃了一口,想了一下转手把馒头递给苻雍了。苻雍看了声歌一眼,把馒头接过来吃起来。
声歌心想能怎么办呢,有你无我你我俱存,有我无你你我皆失。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此时此刻声默在这里自己会怎么做?不用说,自己一定会把馒头藏起来,趁着苻雍不在的时候拿给声默。苻雍因为做坏事遭受了实实在在的奖励,这么想来,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的教育家,至多算是个保姆。
苻雍啃着馒头:
“如果这战抗不下去我们就回府,把昭明殿的门关上,在那张床上再来一次。到时候我让人把花房所有的绣球、桂花和月季都摆到昭阳殿,用银丝碳把屋子熏得很香,再花瓶里插上你最喜欢的桔梗花。到时候你要叫我的名字,你叫我苻雍。”
这话幼稚而卑微,声歌听得一愣。
忽然间声歌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回来,苻雍也就不会这么着急地跟苻亮翻脸,更不会被迫走到这个屯兵谋逆的地步,自然也就不会支持李太后在朝中搞事。当真如此,南军不会大举来犯,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个无处可去的死途。
忽然情绪崩溃,声歌抬手抱着苻雍脖子,把脑袋靠在苻雍的肩膀上,眼泪哗啦啦地掉。苻雍没说话,被声歌挂着继续啃着馒头,又去夹碟子里的菜。
声歌又想起了海东青的唱词。
孩懒水上飘着洁白的雪花,天高地阔如同那神鹰海东青。在黑水的森林中驰骋,拉开我天赐的神弓,拉弓的男儿们必将纵横九州。海东青傲视四野,五部的男儿们终将成为活在世间的神灵,活在世间的神灵。
在行房的时候想着苻重干的江山,苻亮可以算得是世间的神灵。在守着苻重弼的江山的时候想着行房,苻雍也得算得某种世间的神灵。
进入了战争第二阶段,双反开始无限互耗,彼此在露脸的时候做出一个吃饱喝足的样子给敌方以压力。这样又苟了几日,连声歌都感觉体力不支,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但最惨的不是饿,农历三月的幽州晚上还很冷,但是城里的炭火没有了,柴火也烧没了,城里的人甚至开始烧门板。燃料每日都是有配给的不够烧一夜。后来声歌月事来了,半夜冻得肚子疼根本睡不着。把经血弄男人身上据说挺晦气,但是这时候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声歌只能捂着肚子去住在苻雍的行军床上。把男人当袍子穿外头暖和许多。不过要是这么想,岂曰无衣与子同胞大概就是其他意思了。
这时候南军终于苟不住了。由于食物和燃料不足,幽州城外的军营中发生了暴动,但最终还是被镇压住。由于南军主和派表面代表人物宰相叶青的儿子叶敏作为监军随行,到了这个地步南军估计挺不了几天了,马上就会被迫撤兵。
看到情况好转,大家都激动起来。在在幽州硬刚南军的时候,朝廷方面安静如鸡。此时苻雍再次给朝廷递信,提出在追击战中已经被攻下的城市能夺回多少,这完全要取决于朝廷方面的决策,而北周的疆土乃是苻兖的。不料这一下挺管用,第二天朝廷真派刺史带来了李太后的信件,而这位刺史居然是久违的唐辩机。
在城南的营帐里,声歌见到了唐辩机。半年不见,这人似乎变了不少,脸既黑且瘦,黑眼圈也显得非常深,但是声歌想现在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唐辩机疲惫地从怀中将圣旨拿出来:
“冀北王苻雍下跪接旨。”
苻雍看着唐辩机的表情,忽然露出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随后退了一步单腿跪下,声歌也单腿跪在旁边。唐辩机举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北周武运皇帝在时冀北王存不臣之心。如今南军压境,苻雍据守幽州不做抵抗,不配享北周王室之尊荣。”
说到这里唐辩机看着苻雍和声歌冷笑一声,继续道:
“秉承皇太后慈逾,即日起削苻雍冀北王之位降为郡王,并收幽州营兵权并收回兵符,钦此。”
听见这番话,声歌跪在地上完全傻了,旁边的侍卫与士兵也都是一脸凌乱地盯着唐辩机。苻雍看起来情绪很复杂,他先是瞧着唐辩机不说话,随后轻轻笑了一下。但这是也确实挺好笑。当了一辈子口蜜腹剑的恶人倒被众人吹捧,好不容易当一次忠良反而遭遇了这等祸事,敢问日后在这北周谁还敢当忠良?
声歌忽然间觉得,这或许又是一招李太后出的臭棋。李太后已经打算好了,自己先与苻雍结盟,然后把戍边士兵叫回来勤王,将苻雍的兵力牵制在西北,这样一来苻兖就可以成功登基交接。虽然此后苻雍肯定还要夺权,但只要苻兖坐在了皇位上,那么谁胜谁负还不定。而且在这件事上李太后还有一个筹码。虽然苻冲本人被苻亮勒死,其儿子被李柔丢到中书省监狱里天天投喂胡萝卜最终全部饿到扑街,但苻兖还有两个儿子。如果苻兖不中用了,那至少李太后还能立自己这两个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
但在此之后南军忽然北上,这完全是突发情况。苻雍预料不到,而李太后也预料不到,因此必然十分惊恐。但很快李太后反应过来了。如果在南军北上的当口自己派云州营南下,那么后方就空虚了,苻雍随时可以借助幽州营的兵力再次将京城围堵据守西北到东北一线。到时候不管云州营那头打得怎么样,自己和苻兖一脉就都完了。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死,由幽州营抵挡住南军北上的步伐。只要南军不会跃过幽州北上,那么李太后就等到双方两败俱伤再削了苻雍的爵位,从名义上收了苻雍的兵权。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听到这个消息幽州方面人心动荡民众离心,李太后就能趁着幽州营兵力折损,而幽州残败之势占得上风,为苻兖未来的发展铺路。
问题在于,李太后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苻兖从未从军,他在军中是没有战功和威望的。虽然云州营的确一直在苻重干一脉治下,但从苻亮这辈开始,苻重干的所有儿子里只有苻亮一个人从军,并在云州营中建有军功。当兵为将是一种非常残酷的工作,大家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换富贵。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如果我的上峰我见都没见过,这人慷慨不慷慨机智不机智,使用什么赏罚机制,是不是用人唯亲我都不知道,我凭什么豁出命为你平叛追随你?万一我舍命冲锋失利,你立刻把我杀了把自己人换上,再把我的妻女送去教坊我亏不亏?万一我舍命冲锋成了,你又把军功安在自己人头上让我一分钱拿不到还缺胳膊断腿,我又亏不亏?
这么思考结论就出来了,李太后的昏招马上就会把北周万里江山送掉。虽然具体是怎么送声歌也推断不出来,但是对于这个结果,此刻声歌产生了非常强烈的预感。忽然间声歌又觉得,也许自己不该在来月事的时候挤在苻雍的行军床上,难道真的是自己蹭了苻雍一裤子导致他此刻如此倒霉?
但这已经是一种莫须有的猜测了。
说到底是敌不在南,敌也不在炕,敌在朝廷。
想了一下,声歌忽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拽了拽身上的男装。苻雍和唐辩机都看向声歌,这时候声歌忽然上前一步,劈手将唐辩机手中的圣旨扯了过来。这下所有人都是一愣,唐辩机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两步就来掰声歌手指头,试图将圣旨抢回来,声歌依然抓着圣旨不放,并且抬起脚来踹唐辩机下身儿。见两人不断对殴,两名侍卫上前一把将唐辩机拉开,唐辩机被侍卫拖着怒道:
“抢夺圣旨等同于谋反,我是朝廷钦差,谁敢拉扯!”
声歌指着唐辩机道:
“什么李太后,她就是个刻薄愚蠢的傻娘们儿,先帝的亲生母亲就是被她害死的!北周开朝五十年以来,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姓李的上太后尊号,唐辩机,你居然把盖着庶人印信的信件叫做圣旨,到底是谁在谋反?”
说到这里声歌奋力来撕圣旨,只听撕拉一声,这道圣旨已经横着裂了一道大口子。忽然间苻雍上前一步把破掉的圣旨拿了下来:
“先把唐辩机看守起来。联络南朝营帐。”
下一瞬间,声歌听到了这辈子听过最恐怖的一句话:
“我要与他们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