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在给高欢去信的同时,高隆之受命先回了洛阳,为元善见说戏。
而高欢的反应很迅速,收到高澄来信后,他立即派遣刚回晋阳休整没几天的窦泰领兵三万出太行滏口陉,屯驻殷州。
太昌六年(537年)九月二十四,元善见召开朝议,商议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同时改革税制,废除户调,恢复旧制。
远在沧州巡视盐场的高澄闻讯,向洛阳上疏劝阻,却遭怒斥。
元善见批复道:
‘朕蒙相王厚爱,冲龄践祚,以历六载。观政数年,略有所得,何故至今仍不得自主?天子者,大将军且自为之!’
刚刚结束沧州之行来到瀛洲的高澄接到批阅,惶恐不已,当即卸去印信交由天使带回洛阳,自己则戴罪于瀛洲,等候天子发落。
他们之间的这场戏,寻常百姓当了真,痛骂天子昏聩,不听忠良之言,对于为民请命的小高王,多有同情。
但真正的世家大族如河北四姓五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以及渤海高氏,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究竟。
作为这一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四姓五族还得派人往瀛洲,向为他们发声的高澄表示慰问。
殷州窦泰、定州厍狄干、冀州娄昭各拥部众,河北还有随同高澄北上的一万大军,以及两万盐兵。
高欢、高澄两父子在河北聚集这么多军队,又是何意,四姓五族心知肚明。
就连集结在潼关的军事力量也被打散,主将段韶被提前调回了北豫州,威慑荥阳郑氏。
高氏的统治远比尔朱氏稳固,且得民心,内部也没有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等人四分五裂。
被高澄从河北搜去了六十万隐户,河北士族实力更不比以前。
弘农杨氏被灭族的教训近在眼前,没有人真敢出这个头。
对于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高澄感慨道:
“天子浸长,吾当避之,或归晋阳,侍奉于双慈。”
四姓五族之人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叫天子年纪越来越大,我应该避其锋芒,还说什么要跑去晋阳给高欢夫妇尽孝。
元善见真有那本事,只怕反手就是‘天子昏聩,当另立明主。’
然后又从宗室里挑一个幼童继嗣元善见。
但既然高澄演了这场戏,不愿撕破脸皮,众人也只能陪他表演。
高澄幕僚,范阳卢氏子弟卢询祖宽慰道:
“天子不过一时气言,大魏社稷,唯大将军一力支撑,当仁不让,大将军何辞哉?”
卢询祖是东雍州刺史卢文伟之孙,范阳太守卢恭道之子。
其祖父卢文伟曾任范阳太守,唆使刘灵助叛乱就是卢文伟的功劳,刘灵助死后,卢文伟投奔高欢,参与信都建义。
高澄当初往河北索括隐户,就是向卢文伟去信,希望卢询祖入他幕府任职,以此安抚范阳卢氏。
一面重用河北士族子弟,如博陵三崔等,一面却逐步削弱河北士族实力,如括检隐户等。
正是高澄一步步温水煮青蛙,到了今天,他们的核心人物在朝堂的官位越来越高,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却越来越弱。
又如何敢、如何舍得发动又一次河北大起义。
河北不乱,河南更不可能闹事,毕竟高澄麾下大将尽皆领兵镇在河南。
高澄在士族代表,四姓五族之人的劝慰下好歹是歇了往晋阳侍奉父母的心思。
他也投桃报李,向众人承诺,前三年免收奴婢人头税。
尽管有高澄这番承诺,但还是有不少人打算回信家中,希望能够立即减少奴婢规模。
如卢询祖。
一方面确实无利可图,畜养大量奴隶,纵使三年免税,开销也不会少。
毕竟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
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族中之人不晓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张师齐升任大将军主薄给予了卢询祖很大的冲击。
这人出身卑贱,在他看来无甚才学,只知溜须拍马,迎奉上意而已,却能跃居高位。
足见高澄用人不重门第、亦不重才,唯合他个人喜好而已。
卢询祖没看过张师齐的神秘小本本,自然不清楚他的才干。
但也正是这种误解,让卢询祖不愿惹得高澄不喜。
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刚散去,元善见的使者又追来了瀛洲,将高澄的印信送还。
这烫手山芋,元善见哪敢真接,要是偷偷拿下高澄,印信或许有效,能够骗过河南各地大将。
可如今高澄自请去职戴罪,这件事情被摆在明面上,就算趁机夺了大将军印信,谁又肯听洛阳的命令。
更别提手握禁军的王士良还是高澄幕僚出身,一旁更有高季式虎视眈眈。
这恶人能抢天子印玺,难道就不能替大将军夺回信印?
使者代替元善见好言宽慰,仿佛整件事情真是高澄受了大委屈。
高澄也见好就收,拿回了印信,继续身兼大将军、中书监、尚书令、侍中、吏部尚书等职。
他对使者诚恳道:
“陛下既有决意,臣不敢阻挠,惟愿陛下三思而后行。”
使者领命回洛阳传信,高澄准备也启程去往幽州,范阳卢氏的老窝。
卢询祖奉命先高澄一步回到范阳,与其父范阳太守卢恭道相见。
卢文伟、卢恭道、卢询祖祖孙三代作为范阳卢氏核心成员,毫无疑问,却是心向高氏。
当年他们一家押宝押中了高欢,获得了丰厚回报,卢文伟出镇东雍州,范阳太守之位也被卢恭道继任。
如今让他们抛却这份冒着性命危险换来的回报,为了奴婢多寡而反叛,又哪能愿意。
但宗族毕竟是根基,不止卢氏父子,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等士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获得政治回报的核心人物身居高位,能够理智的做出取舍,但对于普通子弟来说,高氏先搜刮隐户,又是改革官制,如今还要逼迫大家释奴,步步紧逼,又怎能不心生怨艾。
毕竟信都建义的蛋糕可没有他们的份。
他们不能理智,高澄自会帮助他们保有理智。
在与杨愔沟通后,河北各地都在宣扬尔朱氏屠戮恒农杨氏的暴行。
字里行间虽然都是在对尔朱氏进行谴责,又何尝不是对士族普通子弟的一种威胁。
核心人物心向高氏,却不能公然出卖家族利益,以作个人晋身之资。
被宗族唾弃,官职再高也是空中楼阁。
于是高澄为他们找到了维护宗族利益的理由。
没有什么利益比宗族存续更重要。
他们以尔朱氏暴行为例,细数高氏实力之余,又详述这些年高澄的德政,以及自身力量,终于说服了一众利益受害者。
终究不是禁奴,每人每年20钱的税收对于他们来说也能承受,无非是不能像过去一般奴仆成群而已。
只不过禁止奴仆耕牛授田,确确实实是在宗族经济上大砍了一刀。
但谁也不想落得恒农杨氏的下场,谁知道这群胡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高家父子虽然自诩渤海高氏出身,但其军事力量主要由六镇鲜卑与尔朱氏的契胡部众构成。
得用的汉军仅京畿兵,三万四千人中又有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士卒以及四千武川鲜卑。
京畿兵汉军只要两万七千人,两万盐兵新组,外人都以为是看护盐场的杂兵而已。
这点人手相较于并州胡,确实无足轻重。
得益于尔朱氏的残暴,恒农杨氏的遭遇让这群世家大族认清了胡人的下限:
明明盟誓,只诛首恶,待杨氏放松警惕,立即便是宗族被屠的下场。
在高澄抵达幽州之前,范阳卢氏终于在卢恭道、卢询祖父子的游说下,愿意接受现实。
这其中有没有感受到高澄大军北上的压迫感,不得而知。
范阳卢氏表态支持朝廷关于废除奴婢、耕牛授田的政令,也是河北四姓五族最后表态的一家。
赵郡李氏所在殷州有窦泰驻军三万,早早就表示了对天子元善见的支持。
清河崔氏受迫于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兵威,同样对赵郡李氏的做法表示附议。
同样归属于定州的博陵崔氏更不用提,因高澄信重博陵三崔,信都建义的政治回报,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自身又处于定、冀二州交界处,北有定州刺史厍狄干,南有冀州刺史娄昭,因此,他们最先表示对元善见政令的拥护。
剩下的渤海高氏是河北士族在信都建义中出力最多的宗族,又有高欢硬蹭,得以跻身河北四姓五族,但底蕴终究不如其余家族深厚。
况且重要人物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高乾、高慎远在晋阳,高敖曹镇守广州,仅有高季式独自回了河北。
高季式是个什么成分就不用多说,渤海高氏的武装力量尽在高家四兄弟手中,有高季式的全力支持,渤海高氏也只比博陵崔氏晚了一步。
至于背后有多少族人对自己唾弃,高季式不以为意。
高澄一声令下,连二哥都敢捉的他,难道还会怕族人的风言风语不成。
在获得河北四姓五族的支持后,高澄立即向洛阳发去消息:
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以及恢复汉制,可以实施了。
依靠门阀上位的隋唐都能在全国推行的事情,以六镇鲜卑为主体的高氏,在关东又怎么会横生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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