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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花了两刻多钟,反复闭眼又重睁,重黎才敢相信自己醒来的地方是挚祁的寝殿。
她昨夜不是睡在书房吗?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总不能是她梦游吧?
就算真是梦游,她现在解挚祁寝殿锁已经熟练到梦里也能解开了?
她进来房间后,是把他赶出去了还是直接和他睡一起了?如果是前者,她死定了;如果是后者,那她更死定了,好像不管哪种情况都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但既然横竖都是死,她宁愿自己死得壮烈,如果她还能留有墓冢,她会在自己墓志铭上咬死四个字:
睡过挚祁。
上回重黎签下婚书离开玄宫后便决定这辈子都绝不再踏足这里,转眼,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居然又回来了,重黎感叹着造化弄人,另一面更抓狂自己要独自面对他的责骂惩罚。
一团乱麻。
重黎抓紧被子,蒙住全脸,思索着要不要把自己重新打晕。
但话说回来,这张床真是,又宽敞、又柔软,又柔软、又宽敞,还香得她意乱情迷,不对,香得她心旷神怡,也不对,总之不知怎么形容,就是香味很合她心意。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躺都舒服极了,感叹挚祁平时还真不亏待自己,睡得这么舒适,当太子当得这么骄奢淫逸,怪不得他如此在乎权力。
也是,挚祁都说了,她是祝融的女儿,她的命很贵,这么贵一条命,睡他一张床怎么了,按他说的,他能不能高枕无忧夜夜安睡还得看她爹心意,既如此,她让他有觉睡就不错了,还管他睡哪里。
重黎重新瘫倒,埋头,闭眼,深呼吸,又睡了一大觉。
再次醒过来,重黎眼前是清越和鸣榭,他们看她像看什么刚出世的珍奇神兽似的,清越端着饭菜,鸣榭端着药汤,两人笑着哄她:“小殿下吃过饭喝过药再睡吧?”
重黎坐起来,闻了一口饭菜,接着闻了一口药汤,不由自主捂上胸口想干呕。
口中发苦还有血腥味,重黎起身,先去洗漱,清醒过来后,再次闻他们端来的饭和药,忍了一会儿,还是想干呕。
重黎说:“先拿下去。”转身就往门外走。
朝门只走了一步,她立马站住,因为挚祁就站在门口盯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盯了她多久。
重黎稳住呼吸,拢紧衣服,还是走向门口。
挚祁挡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拦住重黎左右都出不去。
“去哪。”
“回师父那。”
“做什么。”
“栽药。”
挚祁腿往前迈一步:“养好身体再去,否则一头栽倒地里,费他更多药养你。”
重黎偏不后退:“我很好。”
“尊上照顾你劳累了,他需要休养。”
重黎闭紧嘴,在挚祁面前杵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她坐回床头,低头无言摆弄身上寝衣过长的袖子,没有事情做,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显得自己很忙。
清越和鸣榭将饭菜在小案上摆置好,舀好清香的菜肴喂到重黎嘴边,她看了一眼菜,别开脸,依然不肯张嘴。
挚祁关上门,抬腿走到重黎眼前,下巴向清越和鸣榭的手轻抬,示意重黎:“吃饭。”
重黎把右手卷好的袖子甩在床上:“我没胃口。”
挚祁:“想吃别的可以,告诉他们。”
重黎掀开被子,钻回进去,闷在里面说:“什么都不想吃!”
挚祁没再说什么,重黎在被地下,听见清越和鸣榭放下碗离开的声音。
门被打开又轻关上。
听屋内不再有动静,重黎探出头,透上一口气。
却又对上挚祁站在床边高高在上的脸…
重黎面不改色埋头回去,悄声把身体往床内侧蠕。
房间再次安静了一小会儿后,重黎突感床尾受重下沉,被子的一角被谁压住。
重黎暗自使劲,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扯,却怎么也扯不动。
她猛然挣出头:“你压我被子了!”
抱胸侧坐在床尾的挚祁偏了偏头,伸手从自己身下抽出“她的”被子。
重黎把那一角的被子卷回来,依然不满意,撑起一点身子坐起。
她身上寝衣领子太大,本就是勉强交领拢住,这会儿因她动作,领口松动露得更大了些,她低头看了看,重新拢好领子,对挚祁怨道:“你别坐我床上。”
挚祁唇微启,又闭上,最后倍感无奈沉吟:“这是我的床。”
重黎手揪紧领口,用力坐直了身:“好,那你送我回去!”
“不行。”
重黎掀开被子下床,抱胸面床而站,床下有三级阶,她站在最高一级阶上,像跟这床有什么仇,往后猛退一步,身后没长眼睛,一脚踩空了台阶,眼看就要后仰倒下去,半空被挚祁握住腰扯拉回来。
重黎站稳,像被挚祁的手烫到一般侧弯腰别开他手,腿向床头横跨出一大步,把自己移到床头边站着。
只站了一小会,还是觉得不够远,她从床头边台阶走下去,又去到门边试图开门。门被法术锁了纹丝开不动,她抬手结燧火烧门,这回门前直接结开一道结界,烧不进更踹不开。
重黎胸口起伏,怒意大起,却没力气发作。
她深呼吸两口缓下火气,移步到门边墙角,额头抵着墙角站住。
挚祁来到了她身后,重黎这才发现自己又选了一个极差的位置,三角的墙角,她在顶点,而挚祁占据剩下所有边角,本想在这间屋内选个最远离他又能倚靠身体的安全角落,却被他轻易封死身后所有退路。
她最后的反抗是始终背对他。
挚祁的声音道:“你站这做什么。”
重黎回:“把你的床还你。”
“我没要你还。”
“还,怎么能不还。让我回重明宫。”
“重明宫?你不是很讨厌那里吗?把东西都收拾干净要走了不是吗?”
“那我只会更讨厌玄宫!”
挚祁缓了两口气,平下语气说:“这间屋子送给你,你今后便住在这里。”
重黎极力稳住语气不让自己带哭腔:“我为什么要住这?你不是很嫌我烦想送我走吗!”
“可一送你走你就出事。”
“那就送我回燧山!只要不在天域,我在外面出再大事我爹也怪不到你头上!”
重黎不提就罢,一提挚祁更不想放她走,她到九泉就烧九泉,到扶桑就烧扶桑,哪样不是滔天大罪,哪样不逼得父帝诛她,他道:“放你出天域你只会闯更大的祸,焚九泉,烧扶桑,你一点约束都没有。”
重黎头开始发胀,他又开始教训她了,不光教训在天域闯的祸,就连之前的旧账也要翻出来一并教训!
她拿头撞了两下墙,吼道:“对,我一点约束都没有!你长久关不住我!等我有力气了我就强闯出去,我不光敢焚九泉烧扶桑,我出去就斧劈泑山水漫中原,你有本事杀了我!但你敢杀我吗!你不是很怕我死了我爹找你麻烦吗!”
仿佛一口气把体内仅剩力气全耗尽,重黎没吼完就眼发黑腿发软,她试图以手撑住墙,但腿在下跪,头贴着墙开始丧失意识滑下。
挚祁从身后托住了她腰,臂上力道将她往上抬,重黎立刻警醒,急推开挚祁手:“别碰我!”
挚祁说:“你站不住了,回床上躺下。”
重黎抵着墙角向内跪在地上:“我不躺你的床。”
挚祁在她身后半跪下来:“你的床,可以吗?”
重黎垂头,抵住墙角,不再争吵。
挚祁伸手环住她,想抱她起来,她依然推开:“我自己走,别碰我。”
挚祁停住看重黎一眼,拧过重黎头扣在自己肩膀,另一手穿过重黎腿下,不由她阻挠硬是抱起:“不吃饭,你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重黎放回床上,重黎粘床立刻翻了个身背朝他趴在被子上。
她埋脸在被子说:“九泉害我落许多水迷许多路走不出去,扶桑阻我带许多鸟飞不上去,这两个鬼地方,烧了就烧了!”
她越说越气:“都怪玄冥!每次都是他阻挠我!”
挚祁问:“如果玄冥去到燧山冰封了燧山,你会怎么做。”
“我把他头拧下来!”
挚祁进而问:“那你怎么去到别人家里烧他家园还怪人家阻你?”
重黎缩了缩脖子,这样换位想来,是太过分嚣张了些。
挚祁站在重黎身后:“我明白你在九泉和扶桑受过委屈,你爹娘恐怕没告诉过你,为要禺彊、句芒、父帝饶恕你,他们在背后替你赔了多少罪求了多少情,你一时痛快,想过他们吗?”
重黎没说话,挚祁继续:“以后受了委屈,你来找我,不要自己发泄。”
重黎怨道:“找你?你只会骂我罚我!”
挚祁缓声:“我知你有缘由,都是他们的错,但你为他们的错犯错,不值当。”
重黎趴着,又沉默许久。
眼眶酸疼得要命,她极力忍住不出声,不动声色把没藏住的眼泪擦在被子上,企图不被发现。
挚祁却像能透过后背看见她内心,直道:“你不用装,想哭就哭。”
重黎尴尬得硬是把眼泪憋回去,撑起身,胸前领口又松开,她重新拢好,气焰嚣张道:“给我留点面子!”
挚祁讽她:“你昨日在玄冥面前哭成那样怎么不觉丢脸?”
“还不是被你逼的!”重黎转过身看向他,“我爹娘这回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也肯这样宽容我?”
“他们很愤怒,更为你心痛,”挚祁偏头看向窗外,“你痛几分他们都比你痛百倍,可,是你把东穆强逼进虞渊,再心痛也理亏,你明白这种痛彻心扉却不能理所当然为你报仇的折磨吗。”
重黎黯神,声音这才小下去:“你告诉他们,我没事,别为我犯罪孽,放过岱舆的族人,岱舆…他不是坏人,至少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在我数次孤立无援之时,只有他肯帮我。”
挚祁静静望着她。
“有人接近你是别有所图,有人对你好是想借你为刀,不要单纯相信轻易对你好的人。”他慢慢说道。
重黎又躺下了,这次是仰面而躺,双手抱着头:“不想猜!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就这么多,好就是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算他们伤我,我伤得起!”
挚祁敛神,盯着重黎不说话,冷的血和热的血在他胸中交汇成漩涡,撕扯他整颗心在碎裂。
他坐下,端起尚温热的饭碗,拿起勺子:“你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重黎头抬了抬,笑问:“怎么,你要喂我?”
“否则你自己肯吃吗?”
“你喂我我也不肯吃,上回被强喂一碗粥就被逼背一整晚书,这回吃了你饭你又要逼我做什么?还不如饿晕过去你就拿我没办法,反正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吃完你继续睡,可以少吃两口。”
重黎依然没动,只是感叹:“我爹真是好大的面子。”
挚祁叹:“你爹看到你瘦成这样会非常心疼。”
重黎胸口伏了伏,过了会儿,终于撑手肘微抖着坐起,主动去咬挚祁手里勺子的饭菜。
她嚼完第一口饭咽下,挚祁舀上第二勺递到她嘴边,她只看着,又迟迟不肯张嘴。
过了小会儿,重黎说:“你怎么又坐我床上了。”
挚祁趁重黎张嘴把饭喂进她嘴,然后他说:“让它前主人坐一下。”
重黎荡漾晃着脑袋嚼饭,嚼完又道:“你刚刚说这间屋子送我是真的吗?”
挚祁喂进第三口饭,没答。
重黎问:“不算数?”
挚祁低声:“算。”
重黎又说:“只送一间屋子算什么,这座宫殿里所有人除了你我都很喜欢,我要整座玄宫,你搬去重明宫。”
她这是要爬到头上。
挚祁道:“像话吗?”
重黎点点头:“是不像话,我又不是太子,怎么能住玄宫呢?既然有个好爹这么舒服,我认天帝伯伯也当爹,然后你让位太子给我当。”
她仰起头尽情畅想:“要我当了太子,我就命大司乐也逼你赋文作乐,赋完文作完乐就逼你射箭骑马,骑马射箭都要和玄冥比,比输了你就去给师父算账记书,比赢了也得给师父算账记书。”
她想着就笑容难忍,捂住脸说:“想想就,太快活了!”
“对了!我还要逼你学跳乐舞,心情不好就命你跳乐舞给我看!”说完重黎仿佛沉浸自己想象的画面中不可自拔,捂脸直躺在床上哈哈大笑,从床的左侧滚到右侧,又从右侧滚到左侧。
笑着笑着,耳边突然响起乐舞的伴奏声。
重录停止翻滚,满脸怪异坐起来。
只见空中飘浮一道画面,是她在成均考会上跳乐舞的画面!画面中她一脸视死如归,四肢像新长出的,口中还偷偷碎碎数着拍子。
“这是什么!”重黎大喊。
“乐舞,你不是喜欢看吗?”挚祁仰头盯着画面,嘴角一抹淡淡微笑。
“关掉!关掉!”重黎手忙脚乱,捂自己脸也不是,捂挚祁眼也不是,捂那道画面也不是。
“不好看吗?”挚祁躲着她手问。
“啊啊啊啊!你别说了!关掉!”
“那你还说吗?”
“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关掉!”
挚祁伸手关掉画面,停止笑容:“当太子不快活,做你说的那些事也不快活,你不会真想当太子,方才你说的话到了外面一个字都不许提,有些事做了诛全族,有些话光是说说就诛九族。”
又开始威胁她了,还是这么重的话。
重黎僵着脸也威胁回去:“九族?你也在我九族之内,你要陪我一起死吗?”
挚祁面上没有表情,捏重黎下巴掰开她嘴,强喂下一口饭,丝毫不受威胁,淡然道:“好啊。”
最后强行喂了不到半碗饭,重黎死活再吃不下,挚祁放下碗,手换到药碗边贴了下,已经凉了。
他没端药,也没对重黎再啰嗦教训什么,起身离开寝殿。
重黎伸伸懒腰,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饭呆。
差点再睡着之时,挚祁回到床边,手中端着一碗还冒水汽的热汤药。
重黎倒着看他脸:“我一般爱喝凉药。”
“不行。”挚祁坐到重黎身边,说,“坐好。”
重黎头躺在他的腿边仰着张口:“就这么喝吧。”
“会呛到,起来坐好。”
重黎视线从下往上向挚祁探去,在他上衣领口停了会儿后,轻笑翻身坐起。
挚祁把药勺递到她嘴边,她轻嗅了嗅,没拒绝,没要求,没逃避,张口就喝。
原本重黎还思考怎么演吐药会比较自然,但药真入口以后,演都不用,她人弹射般往前扑,将整口药全喷了出来,尽数喷在挚祁的大腿上。
“你是不是存心…·”重黎人还趴在挚祁腿上,口中剩下的药液依然苦得舌头发麻,正欲继续骂人,有两根手指滑进她苦咧开的嘴里,将一颗丸状物按在舌腹,接着她那张正准备开口大骂的嘴就被他掌根扣住下巴强行闭拢。
挚祁剩下三指扣住重黎两颊,与抵在她下巴的掌根一起,将她嘴紧紧关闭。
这只手的手臂是从重黎肩后环过来的,她知道自己现在背部受挚祁向下的力量压制,所以她没有撑手向后起身。
她抬起手肘,弯曲,极尽力量向挚祁大腿捶去。
按在她脸上的手又先她一步撤开,转瞬握住了她手肘,然后轻缓挪移开,把她手肘放回在了床上。
重黎撑着手肘直起身,还没开口骂,挚祁先指着自己大腿上那滩湿漉药渍一脸平淡如水问重黎:“你是不是存心。”
重黎含着糖丸含糊不清嚷道:“我要是存心会喷你脸上!”
挚祁手抬起,重新捻住药勺勺柄,轻搅着药:“含着糖喝完,要是故意吐掉,就重喝。”
他舀上第二勺药递到重黎嘴边:“长痛不如短痛,快点喝完,就少尝些苦。”
重黎把糖丸挤到腮边,鼓着腮帮子说:“不喝,都知道是苦的我还喝?”
“这是尊上叮嘱你喝的药。”挚祁看着她腮帮子,又道,“用舌头把糖抵在上颚,喝时会不苦些。”
重黎挤了挤苦脸说:“再给一颗。”
说完,她“啊——”一声张大口仰头,等着。
挚祁看着她没动。
重黎等了一会儿没领到糖,催促说:“快点,你肯定还有。”
第二颗糖落进在她嘴里,挚祁问:“你在尊上那喝药也那么困难吗?”
“他给我的话,我就狠狠心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总不能让他老人家还为我喝药操心吧。”重黎说。
“不过呢,还有另一种更好玩的喝法,”重黎笑笑又说,“师父给我药的时候常也给玄冥一碗,他就和我比谁喝得快,慢的人洗碗。”
重黎指指那碗凉掉的药:“你现在叫玄冥过来和我比,等我赢了,我好让他去替我给师父栽药。”
挚祁冷脸把药勺放回药碗,拎过重黎后颈,拿碗的手指扣住勺,直接扣碗到重黎嘴边:“你现在也给我一口喝完便是。”
“自己捏好鼻子,张嘴。”他令道。
重黎向他翻去个白眼。
既是师父的药,她本来就是要喝的,她捏好鼻子,含住碗边,大口喝进去。
整碗喝完,她忍着苦咬牙对挚祁又说:“给糖!”
她紧闭嘴,挚祁这回不能直接塞药进她嘴里,只能掌心捧着糖放在她面前。
重黎看着那手微笑。
这手怎么就这么好看,青筋长指,玉骨冰肌,再怎么看他面目可憎,也还是会赞叹这手的好看,不用动刀,不用拿剑,只需轻动手指,写几笔字,她的命运、别人的性命,就全被他掌控。
帝命难违,帝命难抗,她、玄冥、勋尧、青珥,他们所有人都被他一道帝旨困在无尽痛苦里,挣扎不得,忤逆不得,更反抗不得。他还给这玩意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什么天命——在成均结束射御幻境的考场上,要天下所有人都无条件服从。
可是凭什么呢,你凭什么呢,去你的吧。
重黎一把扯过那手,张口,用尽全力咬下,把这些时日所有委屈、恨意,所有所有的痛苦一并都发泄在这撕咬里。
她想将这筋与骨全都咬断,咬得血肉模糊,就像她身体和心房经历过的那样。
口里血腥味弥漫开来,重黎抬眼看挚祁,试图在他眼里寻找自己报复成功的痕迹,只要他也痛苦、仇恨,愤怒,或者哪怕只是不解——只要是任何一种折磨她的情感也让他同样经历了,她就痛快。
可是没有,一样也没有。
他的反应太平静了,他甚至没动弹过手,他看她的眼睛里一点不满也没有。
从前朝夕相处那许多时日,重黎多少也能揣测一些挚祁的情绪,她做错了事情,他会冷着脸训斥,偶尔她做对了什么事,他也会给她一点微笑,即便依旧高高在上,但是带着赞许和奖励意味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他现在的眼里就是这后者,甚至还多了些愉悦的情感在里面。
他爽着呢。重黎在满腔血腥味里产生了这种想法。
他变态。重黎进而得出来这个结论。
重黎松开口,胸中恨意更甚。
她看向他嘴,差点忘了,除了他手可以下命令,他的嘴更可以,他以前训斥她时她每每只想捂自己耳朵,但捂上耳朵也还是能听见,她怎么没想到另一种更彻底的方式——堵上他嘴?她不应该放过他的嘴唇和舌头,应该把他嘴唇咬破,接着是舌头,要他满口鲜血,痛得说不了一句话,那才痛快彻底。
她真的很想咬上去了,她真的差点咬上去了,但她转念想到,万一又把这变态咬爽了怎么办?
她咬了咬牙忍下,用力把挚祁推到床下,从小案上拿过那碗凉药,学他刚刚拎她后颈动作掐起他后颈,自己身体架在他身上,硬往他嘴里灌药。
挚祁眼睛始终盯着重黎,没有波澜地平静张开了口,喉结起伏,大口吞咽她灌进的药汁,畅快地、淋漓地,甚至有些贪婪地。
但她的动作还是太急,药汤一半灌进挚祁喉咙,剩下一半从他口中漫出,顺沿下巴滴流在脖颈、胸口,再而小腹,水滴四溅,挚祁上身和四周地面淋湿一片。
药灌尽,重黎扔开碗,双手都死捂住挚祁嘴:“你别想吃糖!”
她身下,挚祁一手后撑在地,撑住二人的身体,另一手抬起轻扶她下巴,拇指轻柔抹掉她嘴角他的血渍。
这种自在和温柔让重黎产生了被玩弄之感,分明是她在上,分明是她在施暴,可她却不由自主觉得,怎么好像是他举重若轻占尽了上风。
重黎气得快发抖。
捂了没多久重黎就放开,气恼地向后坐在地上。
挚祁站起,握重黎腰把她放回床上,从床头边拿过另一套寝衣放在她手中:“寝衣湿了,换掉。”
重黎低头看自己身上寝衣,领口又不知何时大肆敞开了,她不耐再次拢紧。
挚祁把寝衣放在她手中后就转身离开,重黎摸着手中寝衣,却忽而困惑起一件事:
挚祁方才两次进来时手上都没有拿衣服,现在是从哪变出一套女人寝衣?
如果这套衣服不是他方才带进来,那就是说,这套女人寝衣本就在他房内?
还没走到门边的挚祁突被当头砸了一件衣服,身后重黎大骂:“你是不是变态!在自己屋内藏女人寝衣!”
挚祁抓住衣服,转过身,重黎终于从他攥紧的手中觉出一丝怒意。
一息火光暗藏的对视后,挚祁抬腿大步回到重黎面前,居高临下逼视她,视线落在她领口。
重黎不知躲藏,反倒松开了捂在领前的手,双手后撑,高仰脖颈回视他。
挚祁移开视线,扔手中寝衣在床上,突俯下身,手指探进重黎领内,从上向下摸寻。
即便再没有顾忌,重黎也该意识到这动作的意味和将临的危险,她愣了一瞬,然后发疯一般扑向他。
挚祁暂未管身下发疯的重黎,在重黎领内探到那颗暗扣,娴熟扣好,把她凌乱的领子理好抚顺,然后才站直看身下的她。
她自己领口搭得斯斯文文,却连扒带咬在疯狂撕扯他的外衣,他站得笔直,神情泰然,好像正在被侵犯的不是他。
他的手轻扣住了重黎后脑。
是提醒她停下吗?还是鼓励她继续。他也不知道。
重黎领会到的是前者,她这才意识到挚祁已经停下动作站好。
她茫然松开撕扭他外衣的手,口中却忘了松开他外衣扣。
挚祁低下头看她,她咬着他扣子,半嗔半懵抬头也望他。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息。
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端起重黎下巴,扯开自己扣子,急躁脱下外衣,揉成一团向后甩开,然后弯腰下去,比刚才俯得更低,俯在重黎身上解她腰间系带。
重黎直直愣了半宿,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尖叫嘶吼着也扑向挚祁的腰,连踢带踹撕扯他腰带:“你真当我不生气!!”
她找不到他腰带的解法,忙乱无章,手环绕他腰四处摸索,气急了还趴他腰上咬几口:“这不公平!我不会拆!”
她感觉自己腰间系带已被他完全解开了,可她解得远没有他快,她急极欲哭。
在重黎边骂边哭边咬之时,她突感自己腰间衣物一紧,然后,挚祁放开她再次站直立好了。
泰然如初。
重黎再次懵住,放下掐在挚祁腰的手,摸自己腰间,摸到自己身上寝衣原本松垮垂着的腰部被紧实裹好,原本胡乱结的系带也已被重新整齐系回,打了个简单但牢固的结。
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什么啊?
比穿衣服吗?
她好像和他比反了。
但她不想漏怯,她想到他刚刚脱外衣的动作,终于不是那么慢条斯理,而是带有急切与不耐的,还有某种她说不明意味的,总之是某种不舒服的情绪。
但只要是他不舒服了,她就舒服多了。
她视线投向地上那团狼藉外衣,对,狼藉,这个词总算和他有点关联了,像获胜者一般看向他说:“怎么把衣服脱了。”
挚祁道:“你不是很和它过不去吗?”
她今天往那衣服上先是吐药,接着是淋药,弄得上面到处是水渍依然不肯罢休,还要拼了命扯咬,就好像非要把它从他身上剥掉不可。
重黎目光挑住他身上依然一丝不苟的里衣:“我不光和它过不去,你身上还穿着的我也很过不去,你怎么不脱完?”
她说着手又握紧了,她现在手中该有一把刀,该用刀把他所有衣服都划烂,要他不着片缕,然后,她当初是怎么落进神水满身血口的,她就怎么在他身上刻同样的伤口,颈、胸、腹、背、臂、腿,每一处,她都想刻满刀口,神水怎么刺破她的皮,她就用刀怎么划透他的,神水刺了她多久,她就割他多久,神水刺她多深,她就剜他多深。
“是谁教你脱男子衣服的。”
挚祁转身,想起那个黄昏,重黎睡醒对玄冥说“我觉得你还是不穿衣服比较好看”。
“玄冥吗?”他冷冷问。
重黎道:“玄冥怎么了,大方又慷慨,比你总衣冠楚楚的虚伪模样好,脱光衣服又怎么了,隔着一层皮我依然觉得碍眼,我还想看更里面的,想挖出心来看。”
挚祁攥紧手向外走,冷笑:“你要还想玄冥好过,就少提他几句。”
打开门,他最后说:“褪疤的药膏在你床头,自己擦。”
门沉声关上,然后便再没有他的声音。
重黎独坐床边望着门发呆,心像一颗狂风中飘摇乱撞的吊坠戛然断了线,哐声坠地,连滚都不知往哪儿滚。
她转了转头看窗外,天居然是黑的,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她睡了一整个白日?
她转回头,目光空洞向四周查看,这间屋子到处都整齐有序,唯有地上那件外衣,凌乱的、纠结的、淋湿的、不堪的,像她一样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她从床上起身,魂不守舍走过去,依着那衣服坐在地上,攥紧拳头,将胸中未解恨意全发泄给了它,一遍又一遍捶打,一下比一下用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着打着就掉下眼泪,到没有力气再打了眼泪也还是不停。
她提不起手来了,只能无力垂着双手落泪,过了不知多久,她慢慢才感知从手传来的痛。
哦,原来是因为手快断了痛哭的吗。
可软和的外衣是怎么把手给折断的,是因为掀开它,底下其实是坚硬冰冷的地面吗?
她脱力俯下身,趴在那衣服上,在硬而冷的地面上,因越来越强烈的痛颤抖啜泣。
【冥:又关我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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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