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进青州以来, 知州的脾气便没好过。jiuzuowen宋炀底下的州同州判都以为他这是为了安置大军而上火,可稍微知道点内幕的都明白,这事要赖那位有好宅子不住偏要住到州府来的燕将军。
可燕虞虽住在州府里,行事却规规矩矩, 除却对宋小姐比旁人多一分好外, 什么多余的事也不做, 让成日盯着他的宋炀也无话可说。
让宋炀深觉碍眼的燕虞又准时出现在了演武场旁, 自他住进府中, 担任宋灯武教头的老师傅已经很久没派上用场了。
燕虞今日与宋灯练了一上午的箭, 粗粗来看, 宋灯的准头竟不比燕虞差多少。可宋灯知道, 这是箭靶立的不够远的缘故, 若从如今十丈左右的距离变作二十丈,燕虞的箭十有**还能正中红心,她便未必能达到这个准头了。
射完最后一支箭后, 宋灯还跑到了两人的靶前去看,果然,她射的那些箭在靶上立得便浅一些,多用些力气还能拔/出来。燕虞的箭都快扎进箭靶了,她试了试,非但没拔/出来, 还让箭杆上未磨平的毛刺划了手。
燕虞原本还微微带笑地看着, 一听到她轻嘶一声, 便立时上前, 头一次不顾分寸地抓了她手腕来看掌心伤况。
宋灯怔住了,一时有些难为情起来。若不是那毛刺刺进手心时疼得突然,她是一声都不会发的, 毕竟也不是多严重的伤。燕虞这么小题大做,登时让她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娇弱。
宋灯道:“我没事的。”
她轻轻挣了挣,却没有挣开燕虞的手。
方才纵使着急,匆匆牵过她时仍显温柔的手此刻却是难以挣脱的桎梏。这是一双将军的手,温柔只是他俯首称臣的甘愿,暴力与独/裁才是这份力量背后的本质。
宋灯当然可以再用力些,虽然同燕虞的力量相比仍是杯水车薪,可至少能让燕虞明白她想要他松手的坚决心思。
可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坚决。
她不想让他感觉被拒绝了。
于是最后只是轻声道:“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燕虞已经看清她掌心埋了根浅浅木刺,闻言虽放了手,眉头却还皱着:“走,我去帮你换药。”
若论本心,他是不愿松手的,可也不舍得旁人拿逾矩的眼光打量她。
有水岫可以帮她换药呢。
宋灯一时说不出口这句话。
燕虞的目光太过灼灼,让她无法忽视,神思不属间,便点了头。
宋灯跟在燕虞的身侧,低头看自己的裙摆与燕虞的下摆偶然相碰,交缠一瞬又分开,分开后,又忍不住交缠,一时有些恍惚。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只诧异于镇国公世子和自己记忆中的人不同,理清缘由后兴许还有些怜悯他早亡。可除此以外,确实没有生出太多别的情感。
后来虽陆陆续续又了解了他一些,但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可怜人之上。
非要追究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来说变得有些特别,那么应当是他离京前的那个花灯节。
她怀揣一腔情意,虽知多半“死到临头”,仍想同人要个清楚拒绝,只可惜,等了小半晚也没等到。难堪多过失望。
燕虞出现的时机太好,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沉下心来去了解元孟以外的男人。
那一天晚上,他们一个是即将奔赴战场,生死未卜的可怜少年,一个是处心积虑接近心上人,结果发现对方早将她一番装腔作势通通看透,这么多年也不曾对她有一丝情意的落魄女子。两个失意人凑在一块,难免交浅言深,且在父母缘上,他们又是那样同病相怜。
由怜生惜。
宋灯借给他一个愿望。却没想到,那个愿望不只触动了燕虞的心,也牵动了她自己。
她开始想方设法地改变他早亡的结局,甚至不惜请元孟帮忙。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能将燕虞看作特别的,被她所看重的朋友。那么在燕虞伤重未愈,躺在庄子里那间床榻上,将她看作是梦中人那一刻,她便生出了朦胧情愫。
至此,日日年年。
事到如今,她是动了心的。
燕虞带她到了小院。
为了提防他,宋炀给了燕虞一间离宋灯最远的院子,这间院子不小,阔气的很,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颇有些破败。
宋灯一看,便知宋炀心思,这院子中看不中用,燕虞住起来未必舒服,但旁人看了,也不会说宋炀苛待他。
宋灯有些无奈,因为知道宋炀归根结底是回护她,才对燕虞这般做派,所以没法责难哥哥。可在燕虞跟前,多少心虚他受她连累,却也为他抛下富贵舒适的将军府不住,硬生生顶着宋炀冷脸住进州府,只为每日顺理成章地同她多见几面而感到欣喜。
她从前喜欢过人,也对他人好过,却不知道原来被人喜欢与惦念是这样的感觉。
宋灯想起,他上回来青州时待她也好,却比如今多了几分克制,不像现在这样,哪怕一句话不说,光是眼神便炽热得让她无法直视。
而她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从前,他怕回不来,于是不敢贸然表露情意。而如今,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哪怕是嘴上不说,却压制不住浑身的情意,眉眼,嘴角,手足,都在自然而然地向她诉说。
如果不是想过以后,又何须这样谨慎。
手上轻微的疼痛将宋灯从思绪中唤回,她才发现,她竟是一直盯着燕虞想了这么多东西。
而燕虞手上一点没停,干干净净地为她取出毛刺,清洗了伤口,只有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于是宋灯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红了耳朵。
两人面对面的,却都不看对方,只将目光放在桌上打转。
好半晌了,宋灯才道:“你自己受了那么多伤,平常都没好好休养过,我这手上不过是一点小伤,哪里值当你郑重成这样。”
宋灯也不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是气他不顾惜自己身体,还是为他对她的看重感到心热,抑或两者都有之。
燕虞道:“我是粗人,便得粗养,你是精细人,便得精细对待。”
宋灯终于抬头看他:“胡说!若论出身,你为公府,我为侯府,是我不如你。若论功绩,你造福了陈国上下,我只布祉一方青州,亦是我不如你。”
燕虞看向她,目光温和,却摇了摇头,道:“出身不由个人,无甚好说。至于功绩,若是可以,我宁愿将鞑靼赶出陈国后便停手,如今这般,造下太多杀孽与无谓牺牲。埋骨他乡的兄弟们有这么多,能归来享受夸赞的,却只有我们,这不是功,是过。像我这样的刽子手,兴许死后要下地狱的。”
所以他看着她,有时自惭形秽,总是想亲近,却又不敢太过亲近。
宋灯有些小小的气恼:“可是有人说什么了?”
燕虞连她气恼的模样都觉得可爱,笑了笑,摇头,道:“是我自己这么想。”
宋灯道:“是天子下的旨,并非你一人意愿可以改变,非要说的话,你不过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哪有不怪主人而去怪刀的呢?若真要有人为这份杀孽与牺牲下地狱,那应当由当今天子去下!”
燕虞差点要去捂住她的嘴。
他确实吃惊极了,可也欢喜极了。
他知道,宋灯是一等一的谨慎机警之人,现如今,她这个聪明人,倒为了他这武夫狠狠莽撞了一回。将那些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这叫他如何不心热。
宋灯的话还没完呢:“我向来无心害人。可只要活在这世上一日,不管是争权夺利,还是要为民除害,但凡有举动,便会有所伤。伍煜这般的蛀虫因我而死,因他罪孽满身,兴许算不上我的业障。可我将他这么一查办,他的那些子女,亦从官家变成罪奴。兴许便有一两个较为无辜的平白受了大罪,按你的说法,那应当也是我的业障。这样正好,倘若真要下地狱,黄泉路上我们也能结个伴。”
她说到最后,眼神闪闪发亮。
燕虞想说:“不一样的。”
那些人的遭遇,自该归到他们犯了错的父亲身上,怎么能去责怪揭发这一切的宋灯呢。
可宋灯一句:“哪里不一样?”
他便分辨不下去了,眼里只有她轻轻发着脾气的模样,哪里还有工夫再想什么身后事。
宋灯见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下意识便想避一避,可一转念,怎么回回都是她害羞?该让他也避一避才对,于是又梗着脖子认真看起他来。
这一看,便发现他脖颈边竟有一道看起来像是刚长好的疤,从衣领里蜿蜒而出,只露了丁点马脚。若非她离得近又眼尖,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宋灯一时倾了过去,拽着燕虞的领子,发现那疤在胸膛上蔓延了好长一道,怎么看都是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伤。
宋灯气道:“你这伤还没好全,怎么能天天陪我习武呢?”
然后抬头看见燕虞身子后仰,已是面红耳赤,不敢靠近她。
她把一个威名可止小儿夜啼的将军调戏到走投无路了……
宋灯意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