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光芒随着玻璃渣溅射过去,和炽热的火焰相撞,每一圈光晕、每一颗火星都变成流星,从颤抖的夜幕划过,坠落在幸福的王城中,再也不见踪影。
城堡外围的红光顿时更烈。
“........”
背影松开握住黄金栏杆的手,双手高高举起燃起火焰的剑柄。
“咚。”
他将插在上面的人头抛了下去。
那是城堡原先主人的头颅,被宝剑削下,就连此时此刻,也还在瞪着错愕又不爽的眼睛。
不过在夜色中,被砍下的头颅就只是一颗圆球,从城堡的塔尖坠落,继而咕噜咕噜地滚在被烈焰焚烧过的战墟上。
接着,城堡的新主人转过身,抬眼。
那是暗焰般的双眸,背对着月光,近乎乌黑。
“你来了。”他说。
被眉宇压得极暗极低的眼中倒映出了很多东西,包括许久不见的人,也包括瑟瑟发抖的小地精。
“嘿嘿,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尊敬的拉斐安阁下。”锡西打招呼。
城堡的新主人没瞧他。
暧昧不明的神色在鸦羽般的睫毛下酝酿许久,才缓缓吐出字:“这是我的审判。”
“你的审判?这就是你冠冕堂皇的理由?”伽菈对上他的目光,眼尾微微抽搐,“哦,还真是一点也不新鲜。”
新主人垂眸,看了一眼她在街道上奔跑时裙摆沾上的酒渍:“阁下的预言书里没有这一段吗?”
“有。”伽菈拿起书,“当然有,就一字一句地写在里面,讲述了这个夜晚必定会有一个满口谎言的疯子入主城堡的故事。你很好奇?”
新主人勉强笑起来:“因为全篇都熟记于心,所以我已经不再好奇了。”
锡西犹豫片刻:“那个,拉斐安阁下,这是暗喻,魔女阁下在骂您呢。”
“........”
可能是才反应过来,新主人将目光移向一边:“哦。”
燃烧着火焰的利剑插在地面,上面尚在滴落鲜血,镶嵌着红宝石和玛瑙的纯金王冠掉落一旁。
“看来你记性还是挺好的。”伽菈注视着那价值连城的王冠,“那么,上一次你擅自审判人类国王之后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记得吧?”
新主人没说话。
他沉默地扭过脸庞,看向灯火通明的优顿王城。
歌颂声一直传到城堡。
“你斩下那个暴戾的国王的脑袋,人们欢欣鼓舞,将你奉成拯救他们的神明。荣光的审判结束之后,你离开了,那个王城依旧贫困潦倒,却迟迟再没有所谓的“神明”出手。于是人们认为是有人惹怒了神明,便开始试图找出藏在他们之间的罪人。”
伽菈缓缓踱步到他身边,转过身,背靠露台的黄金栏杆平静地看着他。
“暴戾的国王死了,人们互相猜忌杀戮,最后王城焚毁在烈焰中,变成幽魂遍野的遗迹——这就是你那正义的审判带来的一次灾祸。”
“哦,仅仅是其中一次而已。”
说完,恍若隔了许多年代的火焰,顿时从王冠周围翻涌出来。
“我当然记得。”他说。
伽菈冷笑:“诶呀,烈焰的主人,就这么沉迷去充当人类的救世主吗?”
半晌后,城堡的新主人微微仰起头。
“阁下需要我重申一遍吗?”火光闪动在又暗又深的眼眸中,一如入主王城时那不容拒绝的神情,“这次是我的审判,与你无关。”
他刻意将后半句话咬得很重。
伽菈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眸。
“重申?”她打断,“你在跟我说,重、申?”
“……”新主人缓慢且迟疑地闭上嘴。
火焰也随之熄灭。
“难道,不是这么发音的?”他问。
锡西谨慎地提溜转动眼珠:“呃,拉斐安阁下,虽然我不太敢确定,但是魔女阁下现在应该并不是想纠正你的语言习惯之类的问题........”
城堡中的时间险些凝滞。
怒气通通涌上胸口。伽菈气得发笑,一把抄起那本厚重的预言书。
“向我重申?”她大开大合地挽起袖子,“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人家国王的脑袋砍下来了,现在又想向我重申??!”
“……..没错魔女阁下!拉斐安阁下说的确实是「重申」那个词!正确的读音和语法!让我们为他鼓掌!”锡西焦急打圆场,“诶呀,不是,您别急着挽袖子呀!”
“好啦,这太可笑啦!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今天又突发奇想去砍谁的脑袋吗?”
“我.......”拉斐安开口,立刻被打断。
“不!我只在乎我这两百多年间搬了五次家,埋头在小屋里写那些没有尽头的预言书去提醒人们所谓的命运!结果这本刚写完,人们连搬家都来不及,转头你又跑到另一座城堡胡作非为。到底是我写书快还是你审判快?好啦!我哪儿都不用去啦!谁都别信预言啦!”
“那只是……..”
“而,让这一切徒劳无功的人是谁?”伽菈单手抓着预言书抬臂,“给我听清楚了——”
锡西尖叫起来:“魔女阁下!暴力终究还是不好的啊!”
“是、你!”
“砰——!”
比巨石还坚硬沉重的书脊猛地砸在城堡新主人的脸上。
雪白的书页连着上面密密麻麻灵动的花体字,大雪般纷飞。
……..
城堡的新主人并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眨眼,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书向自己砸来,看着散架的书页纷飞,再看着书页层层飞舞之后的愤怒的人。
“我再也不写了,我也没必要写,我的预言书从此只用提醒那些人们一句话——世界的主人只有一个,为了满足他高高在上的正义感,为了迎合他那柄火焰之剑无可抗拒的审判权,永远成为停滞不前的无头苍蝇吧!”
说这些话时,伽菈身周的光芒沸腾,几乎在一瞬间充斥进城堡的每个空隙。锡西刚从她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便又立刻被吓得缩了回去。
书页飞舞中,王城的歌声愈发响亮。
几绺黑色鬈发散落到他眼前。
拉斐安转过脸,神色突然一冷,压下眉头,阴影笼罩半张脸庞:
“嗯,就像你说的那样。”
“能成为被统治的无头苍蝇,这是他们的荣幸,你无法阻止我。之前是,现在也是。”
看见他的神情,伽菈愣了愣,瞳孔微微放大。
那是从没见过的神情,陌生,又怪异。
然而,并不明白这股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伽菈摇摇头:“你真令我厌恶。”
“嗯。”拉斐安毫不犹豫,“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本性如此。”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会剖开你的胸膛,看看那个东西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伽菈走到他面前,抬脸,“我塞进去的,我就能拿回来。”
这句话是用古老到创世纪那会儿的一种复杂咒语说的。城堡的光线顿时更加黯淡。
锡西瑟瑟发抖地双手把大耳朵压下来捂住嘴,连呼吸声都不敢出。
拉斐安沉沉盯着她,将手掌按在自己胸口,微微颔首:“如果是您的话,我不介意。”
“……..”
湖蓝色的瞳孔近乎凝固。
她盯着眼前人的胸膛,仿佛可以一瞥传说年代的遥远光景。
“所以魔女阁下,请回吧。”拉斐安说,“这座王城,我接管了。”
闻言,伽菈反而哈哈大笑,“请回?”
“你猜怎么着?!”她一步上前,双手简单粗暴地揪住他的繁复衣领,“我当然要回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可以给你一拳!”
拉斐安微微歪头:“给我,一拳?”
伽菈攥起右手拳头,举到他眼前:“没有任何魔法附加,就用这个,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往你那张自以为是的脸蛋上狠狠招呼!!!”
“哇啊啊啊——!”
千钧一发(如果忽略幼稚的表象)的时刻,一阵非常悲惨的哭声打断了这场单方面肢体斗殴的局面。
锡西很难听地哇哇大哭起来。
踮脚揪衣领的伽菈和还在思考“一拳”是什么意思的拉斐安,纷纷向他转过脸:“?”
哭得也太难听了。
不过,这一打断确实起到了作用。
城堡的新主人看了一眼伽菈攥在自己胸前的拳头,月光从他的宽阔的肩头投射阴影:“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伽菈松开手,柔柔笑起来:“回家嘛,总是要带些行李的。”
听到“回家”这个词,拉斐安目光一动。
“你以为我又会跑回城边的小屋里躺几十年吗?”伽菈说,“不不不,这次我是来向你永别的。”
拉斐安颔首,仿佛并不意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傻了。”伽菈冷笑,“这不正是你想的吗。”
他不置可否。
“人们是死是活,会不会因为你的擅自介入而永远停滞不前,我彻底不想管啦。什么用预言来提前警示人们,太可笑了。”她说,“我现在算是想清楚了。”
“嗯?”拉斐安垂眸。
“人们才不会因为女巫的预言就能改变命运,而你更会像盘踞在黄金上的龙一样,抓住你那可恶的审判权,到死也不放开。”
“呜呜。”锡西还在状况外抹眼泪,“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你们不要再打了……”
城堡的新主人看着自己布满疤痕的手掌,张开又合起。
“也许吧。”他回答。
月光向他投射黑影,城堡与他一同缄默下去。
“所以,我也不想再在这个可厌的地方多待一秒了。”原本愤怒的话语越说越平静,伽菈竖起一根手指,“那么听好了,我,优顿王城现任名声最为火热的女巫,伽菈·安斯托娅·乌里耶尔,现在就要........”
她突然皱眉,张张嘴:“就要,呃,什么来着?”
拉斐安迟疑挑眉:“?”
“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她问,“现在的人类们常说的那个。”
锡西:“人们的流行语很多,比如说鼠尾草狂舞,帽子戴在屁股上等等,您需要形容得具体一点。”
闻言,伽菈用食指轻点下巴: “用来表示我即将带着巨大的怒火和怨气从这里离开,彻底放弃在这里积攒的所有身份和故事,并且还顺便想给这里的主宰者一拳的词语。”
锡西用同样的姿势摇摇头:“我不知道。”
拉斐安看了两人一眼,早有预料般,将落在肩甲上的预言书纸页拿下来。
“「烈焰笼罩石砖之城,微光流转久别之森。」”他盯着上面飞舞的文字,平淡异常,“魔女阁下,您该退休回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