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掩上裴故的房门,黎安安绷着的面颊才松了下来。
她方才说的话属实有些冒犯。
若是放在前世,她决计不敢这般与裴故说话。也是方才气狠了,才口不择言。
摇摇头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黎安安目光清明,打算和张大夫说明情况。
医馆后堂。
“你想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裴故移动又不会加重他的伤?”
张大夫将取来的草药放在杆秤上,仔细看着重量,“这等好事,黎丫头你找找华佗罢,老夫才疏学浅,没有办法。”
黎安安不死心,“张大夫,当真没有办法吗?”
“为何要将他送走?”张大夫放下杆秤。
黎安安犹豫了一瞬,见张大夫乜斜了她一眼后,一咬牙把黎老爹病逝、赵德全威胁她的事情全说了。
“……赵德全派了人盯着我,如今裴故重伤,若是教他们发现我与一男子有牵扯,十有**不会放过裴故。我不想把他牵连进来。”
“所以,”
张大夫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这就是你要送他走的理由?”
黎安安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肯定不同意吧?”
老大夫继续手上的事情,看也不看黎安安,“你救了他,他拿出身上唯一的玉佩也要报了你这份恩情,治伤钱也要自己付。如今听说了你因为怕自身麻烦牵连到他,又要费心思将他送走,不说他的伤允不允许这样做,就是依这年轻人的性子,也不会答应。”
张大夫回身将切好的药材放进柜子里,“老夫说得对不对?”
被猜中全部经过的黎安安颇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面颊。
“那,”
黎安安求救,“大夫可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安安求教。”
捣碎的药材沿着纸张的折痕一点点顺入瓶罐中,待最后一点倒尽,张大夫拿褐色的木塞利落封紧了瓶口,“砰”地一声塞进了柜子里。
“法子很简单。”
张大夫抚须而笑,“你让他扮作女子不就可解了?”
清风拂过,那立在堂中的女子睁圆了眼睛,半晌没说话。张大夫哈哈大笑,黎安安窘得一溜烟不知往哪个犄角疙瘩里钻去了。
-
子夜时分,永宁巷的百姓们已睡得熟了。此时便是路上突然窜出一只尖叫的野猫,也决计不会吵到人的。
“喵——!”
一声尖叫引出只捏住野猫后颈的大手,“这野畜生……”任那猫儿张牙舞爪,那只手一挥,使出一阵蛮力将其甩了出去,更加凄厉的惨叫顿时如流星般划过深重的夜色。
“于志,你跟一只畜生磨蹭什么?!”
前头传来一阵低喝,是个黑影儿大个,“赶紧跟上!”
唤作于志的青年捻了捻手指,笑嘻嘻地回了一句:“来了!”
这一声顿时招来前方同伴愈发严厉的呵斥,“你个蠢货!这么大声你是巴不得给人发现吗?”
——赵二简直后悔跟他一起出来了,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周黑头!于志这崽子捉摸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给坑了。
思及于志的“辉煌”过往,赵二是气不打一处来,飞了一记眼刀过去。他懒得再看那张笑嘻嘻的脸,“啧”了一声快步往张氏医馆赶去。
不就是看个人的事儿吗?他自己足矣。
于志双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着,一点瞧不出是来夜闯民宅的货色。
待到翻墙进了医馆院子,已有一道人影立在了墙下,是赵二,见他来,冷眼嗤笑一声,“不用看了,我瞧过了,里头是个女的。”
于志视他如无物,并不搭话。赵二揪了把头发,一脚踹在了墙角上。
张氏医馆的后堂被一片浓厚的夜色笼罩着,悄无声息,像是里头的人都睡得极沉。于志轻巧地翻开了木制窗枢,他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般,三两步就落地无声。
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一片六角屏风的轮廓,于志眯了眯眼,隐约瞧见屏风背后的两道人影。
“唔……安安别动……”
黑暗中传来女子梦呓般的呢喃。
安安?
说话的是黎安安救回来的人?
——是女子?
于志收起散漫的神色,欲绕过屏风瞧个真切,便见那屏风后的床榻上慢慢坐起了一道身影。长发披散,身形纤细、婀娜,明摆着是个女子。
他额角一跳,心里提防着要是这女子下床走了出来,便出手将她打晕。
所幸,那女子并没有下床的打算,她似乎只是单纯地夜半梦醒而已。
于志松了口气,准备待那女子睡下,再上前查看。
怎知等了半晌,那女子却丝毫没有躺下的打算,于志烦躁地顶了顶腮帮,思考若是出手打晕了未来的帮主小妾,会被扣多少赏金,而他又是否能接受赏金被扣。
就在他忍不住打算出手时,屏风后的女子动了。
那女子伸手拍了拍趴在床榻边的一道身影,轻轻叫她:“安安……”
喊了几声,榻边女子动了下,而后便抬起头看向了床上的女子。似是刚醒来的缘故,那女子并没有说话。
屏风上,于志瞧见榻上女子半掀开了薄被,拉了拉榻边女子的手,“安安,夜里风凉,你且上来一起睡吧。”也不知那“黎安安”是困得神志不清了,还是没醒过来,榻上女子扯了扯她,她也没站起来,只慢腾腾地、几乎是贴着床板蹭了上去。教人只看得见一团移动的黑影,瞧不出身形。
“黎安安”上了榻,那床上女子随之也躺下了,被子扁扁地平下去,寂静的夜里一时只剩轻缓的呼吸。
于志慢慢从黑暗里现出身形来,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立在了两人床前。
借着月光,他瞧清了榻上如今的情形:两个女人依偎在一起,一个高挑些,一个稍矮些,高挑的那个侧躺着,半张脸埋进了枕边,在朦胧的月色里只瞧得见一截冷白的下巴和稍显凌厉的下颌线条。
他心想,这黎安安倒是生得冷傲,怪不得那赵德全压不住她。
另一个稍矮些的,则明显是个女子了,即使在夜色遮掩下,于志仍瞧得出那张脸柔和纯稚,小而嫣红的唇瓣,并不细腻却难掩白皙的肌肤。他不由得有些恍神,觉得这赵德全也忒没有眼光,怎地就看上了黎安安那副母老虎的样儿……若是他来选,肯定选这被救回来的小美人……
黎安安躺在裴故身侧,凝聚心神注意着李青派来的小贼。
察觉床前那道身影还没有离去的迹象,她心下开始烦躁起来。
她都已经装成“被救的人”了,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为什么这个赵德全派来的蠢货还看不出来?为什么还不走!
黎安安想了一会儿,决定速战速决。
不能再让他在呆在这儿了,这样下去,裴故势必会露馅。况且,如今她与裴故的姿势——裴故的呼吸就落在她耳边,轻轻痒痒的……黎安安的脸红了红,她在前世都不曾这样占过裴丞相的便宜。
想到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黎安安压下心底占人便宜的负罪感,念叨着丞相得罪得罪。
告罪空当,她已皱了皱眉,装作一副被噩梦惊扰将醒未醒的样子轻声梦呓,一边翻了个身,将大腿压在了裴故的腿上。
——半截小腿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中。
她明显地感觉到底下的身躯霎时僵住了。
黎安安默默在心里给少年裴相磕头赔罪。
这么明显是个女子的小腿,那家伙应该能确定她的身份了吧?该走了吧?
那厢,于志终于在黎安安恍若梦呓的轻声嘟囔中惊醒。
他瞧着眼看就要醒来的黎安安,下意识便想抬脚离开。可想到自己似乎并没有检查什么,只是隐约见到了两人面庞,听见了那女子的声音,这样便能肯定黎安安救回来的是个女子了吗?
于志犹豫了一瞬。
可下一秒,那女子便翻了个身,毫无预兆地将半条小腿裸露在了空气中……于志怔愣半晌,眼看女子又有转醒之相,他不再犹豫,当即拔脚跳窗走了。
赵二那傻大个说得对,黎安安救回来的,当真是个女子……
于志在跳窗中如是想。
此时,黎安安、裴故、于志和赵二,甚至派他们去的周黑头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于志和赵二,根本没有见过黎安安,而周黑头,虽然他见过,但乞丐又哪里来的钱去画张画像呢?何况他以为,不管派去的那两个人认不认识黎安安,只要瞧见那医馆里头的是两个女人,这件事就解决了。
夜黑风高,两个年轻乞丐回去复命了。
-
医馆厢房内,气氛一时沉寂,
朦胧的黑里,只余清浅的呼吸。
裴故维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半边脸隐在夜里,“姑娘,那人已经走了……”
正专注于倾听动静的黎安安显然没反应过来,“嘘,别出声儿。”别看那两个人如今已不在屋里了,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医馆周围呢?万一突然杀个回马枪,他们先前儿做的一切可都白费了。
裴故不曾立即回话,卷翘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但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嗓音又从黎安安底下传来:“……他们已走得远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如何得知?”黎安安眼睛盯着窗户,“不可掉以轻心。”
“……我听得见。”
裴故声音低了下去,说话间带出几分热气,“姑娘,你、你可以……先起来吗?”
黎安安一愣,随即睁圆了眼睛。
意识到自己先前儿做了什么,她登时一路红进了衣领,那条压在裴故身上的腿仿佛拿针刺了般,唰的一下缩了回来。黎安安迅速从裴故身上扒拉了下来,卷着被子往旁边一滚,装死般没了动静。
失去了被子的裴故:“……”
裴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探探被压麻了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看这位姑娘的样子,今夜大抵是在这里睡了。
用被子裹成鸵鸟的黎安安,现在纠结成了一团麻花。
她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自己那蠢样儿,一时只想拿块豆腐撞死。
她怎么就忘了,裴故本身是会些功夫的呢?前世她被赵德全掳去当小妾,还是他救的她。自己不仅忘了这事儿,还一直趴在人身上不走……隐晦地提醒没反应过来,还非得人家直白地说出来,黎安安觉得,她今日大抵是把前半生的脸都丢尽了。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黎安安愣了片刻,暂时从方才的情绪里脱离出来。
这声音,裴故在干吗?
他身上的伤还重着,这样乱动是想加重伤势吗?
她掀开被子,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正试着下地的裴故怔愣,试探着说道:“我是男子,不宜和姑娘待在一处,我且去外面草堂……”
“去什么去,”
黎安安彻底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有些生气,“我昨夜才将你从荒郊野外救回来,你这伤才养了多久?今夜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叫你、叫你扮成我的模样趴在床边,你本来便不该移动。”
“没躺一会儿,你现在又想去草堂?”
她似是全然忘记了方才缩在一旁的尴尬,自顾自地从床榻间爬起来,利落下床,“男女有别,我出去便是,这里本来就是你养伤的地方,你走什么?”
裴故教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终是不知说些什么,只攥着手心讷讷:“方才姑娘滚进床榻里了,我便想着……”
“咳,”
黎安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穿好鞋一溜站直了,才接着道:“方才是我失态了,你就好好躺在床上养伤吧。今夜那些人来过了,知晓你是个‘女子’,日后应当不会再来了。”
夜色暗沉,遮蔽了他们面上的神情。
黎安安等了半晌都没等来裴故一声回应,觉得有些奇怪,她想起裴故的伤,急道:“你是不是伤口崩开了?你别乱动,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借着月光,她朝那片黑影探出手去。
但那黑影侧身躲了一下。
“……”
黎安安收回手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面颊。
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后,裴故已坐回了榻上,他点燃了桌边的蜡烛。暖黄的烛光亮起,映出裴故深邃的眉眼,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注视下,黎安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裴故他,怎么了?
“姑娘,”
裴故温声,“我与你从前认识么?”
黎安安攥了攥衣角,“……不认识。”
“可姑娘这一日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是与我素未谋面的模样。”
这话把黎安安噎住了,她踟蹰着,不知如何接话。
裴故继续道:“我心非石,姑娘所做的点点滴滴,在下看在眼里。我知晓,姑娘对我没有恶意。”
黎安安顺势点了点头。
“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裴故的嘴唇有些苍白,方才的移动还是将他的伤牵引得崩开了,“姑娘可否详细告知近日遇到的麻烦?也许在下能帮得上一二。”他顿了顿,“待在下的伤好些……”
原来是这件事。
黎安安顿时松了口气,她方才还以为裴故要说些什么严重的大事。左右上辈子自己没告诉他他也知道了,既然这一世他来问她了,那有什么不好说的?
于是黎安安便倒豆子似的,三下五除二地将赵德全逼她应下七日之约,还画了押这事儿说了。
她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严重,与裴故说起时语气稀疏平常,甚至还带了些安慰的口吻,让他不必担心,她肯定不会当赵德全小妾的。
这副神态落在裴故眼里,他却笑不出来,唇角抿得直直的。
这个小乞丐怕是不知道,自己按下的那份文书意味着什么。七日之后,若是那赵德全拿着那份文书上门要人,即使她挣扎躲藏,甚至大嚷着自己画押是被逼的,官府也不会相信她,反而会对赵德全的一切行为视若无睹,任由其处置。
就算她侥幸逃掉了,只要赵德全将这份文书拿给官府看,告诉他们这是他的逃妾。那这姑娘,日后就当真是走投无路了。一个逃妾,按照律法,谁敢收留她呢?只会急忙通知官府。
“别太担心,那群人今日来了一回,日后不会再来了,你且在医馆安心养伤便是!”
面前的小乞丐语气笃定。
裴故静了半晌。
他将心思尽数藏进心底,点了点头,“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他会的,他会替她解决这个麻烦的。
解决之后……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裴故垂下眼睫,不能拖累恩人,惹来杀身之祸。
前世,便是裴故将她从赵德全手里救出来的,因此黎安安听见这话,并不意外,只是心头掠过一丝隐忧:“……会不会很棘手?”
裴故摇头,“不会。”
黎安安放心了。
她四下看了看,觉得时间也不早了,便准备告辞,好让裴故安心休息。
裴故叫住她,却没立刻说话,待黎安安都等得有些疑惑了,才听黑夜里传来一道嗓音,“……在下裴无陵。”
黎安安一愣。
这是,在和她介绍名字吗?
她有些赧然,咳了一声掩饰道:“我姓黎,名安安。”
“好。”
裴故在暖黄烛火里点点头,“黎姑娘。”
裴无陵。
黎安安的眉眼弯了弯,这跟上辈子他告诉她的名字一样,不过……她可知道这人的本命叫裴故啊,无陵只是表字罢了。
这般想着,小乞丐轻快地应了一声,“……你且快休息吧。”转身摆摆手一路飘着往门外去了。
谢谢“甫子艾”小天使的营养液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