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医匆匆地进了四阿哥的院子, 当即有宫人领他进了里间,扬声说:“娘娘,胡太医来了。”
皇贵妃穿了一身厚厚的深碧色旗装, 衬得苍白的脸几近透明。
她侧身望着床榻上的胤禛, 摆摆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快免礼!快给四阿哥瞧瞧, 别有耽误了, 他的额间都发了热……”
胡太医年纪大了, 又经历了一场奔波, 闻言连忙应是,掏出帕子抹了抹虚汗。
原先他有着不好的预感,只因来太医院报病的承乾宫宫女太过急切,言语间只透出一个意思,四阿哥不仅得了风寒, 还浑身烧热, 严重得很,说得胡太医万分惶恐起来。
风寒有轻有重, 可四阿哥才六七岁的年纪, 一个不慎便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说句大不敬的话,早年间,宫里夭折的皇子还少吗?
加上皇贵妃焦急至此,胡太医的心都凉了半截, 以为自个是走不开了, 暗暗地吸了一口气, 颤巍巍地上前诊脉。
四阿哥的奶娘许嬷嬷在一旁补充道:“昨夜里,四阿哥竟踢了被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当值的人过了会才发现, 统共不到两刻钟……今儿一早,阿哥便得了风寒,不仅打了喷嚏,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莫说冻上两刻钟了,便是一炷香的时间也不好受。
只是普通的着凉,倒也无甚大碍,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胡太医提起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待望闻问切过后,他彻底放下了忧虑,幸好啊,不严重,不严重。
他拱了拱手:“娘娘且放宽心,四阿哥不过微微烧热而已,老臣开剂良方便好,即刻就能退热。等睡上一觉,出了汗,不过半日,风寒就可尽去,对阿哥的身体半点也没影响的。”
霎那间,凝滞的气氛缓缓流动了起来,把空中环绕的长久的焦急、沉重都驱散了。
皇贵妃猛然松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笑模样,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就隐了去。
“咳咳。”压抑了许久的咳嗽漫上喉间,她用帕子遮了遮嘴,哑声道,“还请胡太医加紧煎药,让胤禛大好……”
“不敢,不敢,老臣即刻就去抓药。”胡太医被那个“请”字惊了一惊,心道同僚说的果真不是谣言,皇贵妃的脾气较从前真真好上了许多。
这位主怀孕的时候,那叫一个喜怒不定,刘太医被折腾的,叫他们这些老头子都心有戚戚焉。
由此想到皇贵妃难产之后的状况,胡太医心下一凛,叹了口气,跨过门槛的时候低声道:“娘娘,可需熬一碗缓解咳疾的药来?”
缓解咳疾……
皇贵妃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淡声道:“我这破败身子,喝了又能如何?不必了,你且去吧。”
眼见胡太医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甄嬷嬷给熟睡的四阿哥掖了掖锦被,欲言又止:“娘娘。”
“本宫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可本宫……舍不得。”皇贵妃静坐许久,挥退了下人,而后苦笑一声,用冰凉的手贴了贴胤禛的额头,“无论如何,胤禛都会记在我的名下……不过早晚罢了。”
她只剩胤禛相依为命了,又怎么舍得伤他?
“这回是他顽皮,在夜间踢了被子,你料不到,本宫也料不到。”皇贵妃慈爱地望着胤禛的睡颜,“没听胡太医说么?只是轻微的风寒,睡一觉就好了,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还不知明日能不能好全……”
听出皇贵妃话语间的不赞同,甄嬷嬷沉默了。
太医说的,明明是半日就能好全!
这话在嗓子里转了个圈,最终咽了下去。
虽说四阿哥生了病,可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不仅能博得皇上的怜惜,还能一举实现娘娘的夙愿,娘娘怎么就轻飘飘地放过了?
甄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矛盾不已,既想四阿哥的风寒好得慢些,又不忍让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受苦,只得“唉”了一声,道:“老奴的心思,和您是一样的。”
室内重归寂静,半晌,有宫女扣了扣门,在外头轻轻地说:“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皇贵妃微微疲惫地道:“进来。”
“惠妃……福禄少爷与奎因少爷……天生神力……”宫女把方才演武场发生的事儿完完整整地描述了一遍,话语停了一停,而后屏息道,“……刘总管托奴婢向娘娘认罪。”
听着听着,皇贵妃的脸色渐渐泛了青,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峰回路转。
“这就是刘钦的自作主张?”她重重咳了一声,生生被气笑了,“蠢货!他如何同本宫保证的?他要打压梁九功的气焰,重回御前伺候皇上,本宫允了,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让他放手去做,谁知会是这样的馊主意!”
从大阿哥着手,意图挑拨惠妃与宜妃,这样的出发点本没有错。
梁九功向来偏着翊坤宫那头,刘钦想要拉下他,也没有错。
若一切顺利,不仅郭络罗氏的威信不再,纳喇氏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一个不自量力、嚣张跋扈,一个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谁又比谁好了?
现在倒好,弄巧成拙,反倒替福禄扬了一回声名,更让他博得了皇上的喜欢。
福禄将要做五阿哥的伴读,五阿哥又与太子走得极近……刘钦传话说,太子听闻福禄比试的消息,火急火燎就赶到了演武场,话语间处处维护。
思及此处,皇贵妃眼神一厉,呼吸急促了几分。
好不容易送走了索额图,又来了个天生神力的福禄。太皇太后赐下诸多赏赐,皇上还留了图岳一家用膳,对福禄不吝赞扬,瞧着是要大力培养,培养出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
福禄若成了将军,日后做谁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必细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后宫之中,宜妃竟是对太子心怀善意的。要是成功拉拢了福禄,有郭络罗氏相帮,胤礽不啻于如虎添翼,长此以往,她的胤禛又有何立足之地?
挥挥手让宫女退下,皇贵妃闭了闭眼,狠声道:“刘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她恨不得将这狗奴才千刀万剐!
瞧见主子这副模样,甄嬷嬷很是不好受。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直直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慢慢红了眼眶:“娘娘!恕老奴多嘴,实在是……拖不得了呀!眼见着太子逃过乌雅氏的指认,得了皇上的怜惜,宠爱更上一层楼;五阿哥因着宜妃的缘故,又有太后做盾,近来大出风头……”
说着,她一咬牙,继续道:“连郭络罗·福禄都受了皇上的青睐,若……若四阿哥的圣宠还比不上一介外臣之子,娘娘难道就不在意吗?!”
“放肆!”皇贵妃蓦然起身,又惊又怒,“闭嘴——”
说到一半,她捂嘴咳嗽了起来,紧接着想起了什么,快速地消了音,僵硬地朝床上望去。
见胤禛的呼吸平稳,皇贵妃这才回过头来,像是被抽干了精神一样,无力地跌落在了榻边。
她的神色似哭似笑,半晌道了句:“嬷嬷,你说的对。”
要是胤禛不能脱颖而出,引不来皇上的怜惜宠爱,还谈何继承大统?谁都能盖过他的风头。
“娘娘,您要打要罚,老奴都认了。可万一皇上没有更改玉牒的心思,您又该怎么办?”甄嬷嬷如今也算是豁出去了,“等四阿哥成了您的孩子,光凭身份,谁也不敢小瞧了去。这样一箭双雕的好时机,再难得不过……有老奴守着,四阿哥绝不会有恙。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娘娘三思!”
话音未落,只听皇贵妃缓缓说了一声“好”。
甄嬷嬷错愕地抬头,就见她颤抖着唇,掀开胤禛盖着的厚锦被,说话间,似是用尽了平生力气:“……拿一块巾布,并一盆冷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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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琇回宫之后,当即拜访了钮钴禄贵妃的住处。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她扶着董嬷嬷的手,笑意盈盈地出了永寿宫。当晚圣驾来临,云琇绝口不提晌午发生的一切,只同皇上笑言福禄的趣事,惹得康熙开怀不已。
笑过之后,康熙疼惜地搂着她,微微叹气,道了句:“保清愈发不像话了。”
云琇一笑,忙转移了话题,至此之后,福禄与奎因在演武场比试的事,像是轻飘飘地翻了篇。
年关将过,贵妃手上积压的宫务越发繁重,于是乎,伴随着一句“能者多劳”,宜妃娘娘只得无可奈何地为她分忧。
没等云琇腾出手来对付延禧宫,四阿哥胤禛持续烧热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紫禁城。
照奶嬷嬷的说法,四阿哥头天夜里踢了被子,得了轻微的风寒,喝了太医开的方子便很快好转;没料到当晚再次着了凉,第二日起身的时候,不仅咳嗽,烧热还加重了!
现如今,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待瑞珠低声禀报的时候,云琇搁下茶盏,半阖的桃花眼睁了开来,眸光微凝:“怎么会?”
不是说即将痊愈了么?
瑞珠道:“皇上一下朝便去了阿哥所,两位太后也在。听说,皇贵妃不眠不休地守了四阿哥两天两夜,累得昏厥在了榻边,太皇太后亲眼得见,甚是动容,让人挪了皇贵妃去偏房休息……”
云琇轻轻摇了摇头,问她:“贵妃可去了?”
“不仅贵妃,惠妃与荣妃都得了消息,即刻就要动身。”
皇贵妃已然昏厥,这个时候,协理后宫的妃位娘娘应当在场的。
“备轿!”云琇当即道,“去阿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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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的院子里。
皇贵妃囫囵地躺了一会儿,睡得很不安稳,惊醒后便挣扎着起身。
她咳得撕心裂肺,紧接着攥住被角,哑着声音道:“胤禛呢?胤禛好些没有?”
“娘娘,太医在呢,四阿哥已然好转了……”甄嬷嬷连忙搀扶住她,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您再歇息歇息!许久没有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余光瞥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她一顿,颇有些手忙脚乱地行礼:“万岁爷来了!老奴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默然颔首,见皇贵妃吃力地撑着床榻,就要福身,沉声道:“免礼吧。体弱还要如此,与糟蹋自己有何区别?”
这是皇贵妃失势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关怀的话语,还是出自皇帝的口中。
她捂住嘴,无声地流了眼泪,“表哥,胤禛没有额娘守着,咳咳,我如何放心?”
康熙看了她好半晌,眉心微皱,正要说话,梁九功轻声在外头喊道:“万岁爷,万岁爷?四阿哥醒了,念着要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一怔,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喃喃道:“本宫这就去,本宫这就去。”
眼见四阿哥睁了眼,太皇太后捻着佛珠说了句“阿弥陀佛”,同一旁的太后道:“她有心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贵妃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早早到来的荣妃捏了捏帕子,面色飞快地变了变。
她意有所指地附和道:“老祖宗说的是。皇贵妃不眠不休地照料四阿哥,慈母之心可见一斑,丝毫做不得假……”
一语双关,让恰恰赶到的惠妃骤然青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