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延禧宫。
早在皇帝重病的消息传来,太皇太后做主为圣上积德祈福,免了宫人所犯的小戒, 亦解了惠嫔的禁足。
大阿哥远在西北征战, 惠嫔骄傲的同时提心吊胆。没过多久,皇上患了疟疾, 听说药石无医,虽是解了禁,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般深居简出, 成日流连小佛堂不说, 望着龛笼, 还会时不时落下泪来。
延禧宫住的不止一位主位娘娘。一位常在, 两位答应和一位官女子,自惠嫔解禁之后恢复了晨昏定省, 不管心中怎么想的, 见她如此,皆是眼眶一红,奉承道:“娘娘待皇上的心意, 嫔妾都看在眼里。”
……
佛香袅袅, 惠嫔的指尖包缠了纱布, 眉目间满是冷意:“书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出去了?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回娘娘的话, 递出去了。”莺儿说着, 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这可是娘娘豁出命撰写的血书。
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抚之言,她低声答道:“完颜大人是懂娘娘的。且大阿哥立下泼天大功,与开疆扩土也不差什么……他们心下自有计较,从前能倒向您与大阿哥, 现在自然也能。”
惠妃闻言轻点了点头,徐徐呼出一口气,面色这才好转了许多。
“胤禔从小喜武,头一次出征,倒还真没有丢了爱新觉罗氏的脸面。”她颇有些矜持地笑道,“午门献俘,合该由他来办。”
说着想起热河的皇上,惠嫔的眼眸再一次晦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若是太子登基,哪会有她与胤禔的好日子过!
趁着太子远赴热河,大军凯旋在即,她只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押上宫中所有留存的眼线试上一试,失了此番时机,便再不会有了。
明珠如今挂了一个随军闲职,离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便是想要联系也有心无力。除了以血书警醒明党余部,还当拉拢胤禔身边的先锋军……
惠嫔呼吸重了一重,此要徐徐图之。
*
与之相反的,便是曹家。
自太子妃收下了二十万两银票,李氏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出宫的步伐都轻盈了好些,如同拨云见日一般。
太子爱重太子妃,如今后院唯有她一人,曹家目前的僵局何愁不能回寰!
得了准信,曹寅露出一个细微的淡笑,对她说道:“夫人辛苦。”
多年前的夫妻相和,如今只得来一声辛苦。笑容霎时一僵,李氏的心又酸又涩,且恨得发疼,恨皇贵妃使下如此毒计,恨王氏那贱人搅得家宅不宁!
她立在原地僵硬了半晌,曹寅像是没看见一般,低声吩咐道:“近来牌子递的勤些……太子妃那儿,切不可怠慢。”
李氏面色微变,似是重返当年、身临其境一般,慢慢变得既青且白。
“老爷……”
“三宫六院,断不可能只设皇后一人!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
“太子妃娘娘亲切宽宏,曹家夫人五日递了三回牌子,娘娘都准许了。”毓庆宫正院,廊下做绣活的两个宫女小声说着话。
“昨儿那位郡王福晋,娘娘竟没允……可真得了青眼了……”
“可不是么?”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李氏垂首低眉,下意识地放慢了步伐。
太子妃从不给她甩脸子,语气很是温和。收下银票之后,对她更有了推心置腹之意,每每接见都遣退了下人,只留一个心腹嬷嬷,也不拘说些私房话。
渐渐的,李氏胆大了许多,笑容也真切了好些,一如今日。听闻宫女的话,她的眼中掠过丝丝喜色,心中忐忑亦是缓缓消去。
步入宽敞明亮的正屋,她朝着上座款款下拜:“见过太子妃娘娘。”
不等叫起,李氏叩了叩首,分外恭谨道:“曹家愿为太子妃分忧。”
静初微微坐直了身子,眉眼微扬,让人看不清神色。过了几息,她温声问道:“我有何忧?”
“这‘忧’,自然是侧室之忧,后院之忧……曹家甘为娘娘赴汤蹈火,鞍前马后。”李氏郑重地道,渐渐压低声音,“族中两个颜色上佳的庶出姑娘,不日便要小选。如若娘娘愿意,她们的身家性命全在您的手中,您让她们往西,她们绝不敢往东……也好做娘娘的帮手不是?”
此话一出,静初哪有不明白的?
聚宝盆送钱还不够,这是要送人来了。
眉眼骤然冷淡下来,做戏的心思忽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毓庆宫里送,当她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呢?
皇阿玛即将痊愈,宜额娘不日也要回宫,她就照着同胤礽商议的法子——吊着曹家,物尽其财。现如今,再也没了送上门的财,还要她出钱养人,倒贴银子……
算盘打得倒是美。
这么一想,胸腔传来阵阵不舒服。
静初慢慢沉下脸来,那股子气势足以使人心惊肉跳。
李氏却是浑然不觉,半伏着身子笑道:“娘娘尽可宽心。两个庶女没甚主见,只一张面皮还有温顺的性子,想怎么拿捏便怎么拿捏。虽是伺候太子爷,心永远向着您……”
哪家主母不喜欢这样的妾侍?遑论端庄贤淑的太子妃,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话音未落,一道冷森的男声乍然响起:“伺候孤?怎么,给皇阿玛送美人不成,又惦念上孤的后院了?这是毓庆宫,不是你曹家的花楼!”
李氏的话音戛然而止。
笑容尽褪,她霎时间变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起来,没了跪拜的力气,彻底趴伏在了地上。
宫里头能称“孤”的,不是太子是何人?
完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筹谋,全被他听去了。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太子爷何时回的宫,守在门外的奴才为何不通禀?!
静初端正搁着的手一颤,眉目浮上讶然与外露的喜悦。她罕见地有些失态,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不是说还有两三日么,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宜额娘难不成也回了宫?
“爷……”她当即想要起身相迎。
谁知站起的一瞬间,胃里竟翻江倒海的难受,静初面色一变,就着嬷嬷的手俯下身子,不一会儿便把早膳吐了个干净。
“太子妃娘娘!”嬷嬷大惊失色,比她更为大惊失色的是太子。
眼底怒色尚未消散,化为深切的心疼与担忧,还有藏在忧虑之下的丝丝窃喜。太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搂着她沉声道:“李氏不过胡言,孤何时要纳了曹家庶女?你万别气坏了身子。”
说罢用帕子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
吐完好受了许多,静初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转而眉心一拧,俯身又干呕了起来。
太子森森地望了眼瘫软在地的李氏,将她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静初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如宜额娘满心满眼都是皇阿玛,如何受得住曹家送美人的刺激?
“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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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护送三阿哥回宫,已是震动紫禁城的大事。三阿哥右脸尚未拆布,还需静养,太子送之进了阿哥所,转道拜见两位太后,过后直奔毓庆宫,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阻隔在外。
太子妃有恙也是大事,端看何柱儿焦急的面色便略知一二。毓庆宫请太医的动静极大,可现如今,不管是朝臣,后妃还是宫人,都没有心思关注那头了。
宫门大开,帝王仪仗迤行而来。梁九功身穿补服,扯着嗓子肃容道:“皇上回宫,皇贵妃娘娘回宫——”
静鞭响起,延绵不绝传入内廷,如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紫禁城的上空。
“皇上服下太子进献的神药,无恙了……”
消息传入延禧宫,惠嫔豁然起身,失手打碎了茶盏,又重重跌坐在了榻上。
两道肩與,载着皇上与皇贵妃二位主子缓缓前行,远远望去几乎挨在一处。皇上面庞红润,威严湛湛,略显消瘦的身躯掩在龙袍之下,病气已无影踪;皇贵妃眉眼灼灼,顾盼华彩,一手护着小腹,偶尔垂眼,尽显似水般的温柔。
“老祖宗与太后几乎把慈宁宫给盼穿了,终是盼来了皇上与皇贵妃娘娘。”肩與停在慈宁宫前,苏麻喇姑拭了拭眼角的泪,欣喜地迎了上来,“请随老奴进去。”
康熙轻轻颔首,唤了一句苏麻,颇为感慨地低声道:“让老祖宗与皇额娘久等,是朕的不是。”
进殿之时,他时不时地侧头望一眼身边人,苏麻喇姑一瞧就有了数,心下只觉酸软,皇贵妃终究走进了皇上的心里。
老祖宗又何尝不动容?昨儿亲口同她说,玄烨多宠皇贵妃一些,那也是应该的。
不过片刻,转瞬到了内殿。太皇太后眼含泪光,拉着康熙上上下下地打量,太后握着云琇的手不放,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问她:“孩子……可还康健?”
云琇抿唇笑着点点头,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慈爱道:“好,好。胤祺日日都要向哀家问一遍额娘,哀家可算能给他个交代了。”
说曹操,曹操到。太后的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前来禀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与十一阿哥求见!”
里头竟还混进了一个胤俄。
下一瞬,另一位太监急急地进殿打了个千:“奴才看错眼了。四阿哥、荣郡王、七阿哥与八阿哥随在十一阿哥的身后……”
“传。”康熙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这帮小兔崽子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
转念一想,不对啊。今儿不是年节也不是休沐,上书房准许放假了?
等皇帝对上一双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心下软成了一滩水,哪还记得什么逃课不逃课的事。
那厢,见到安然无恙的云琇,胤禟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眼泪汪汪的,看准先机,迈开脚步就要冲过去,康熙眉头一拧,眼疾手快地伸出双手一拦一提,九阿哥就这样悬在半空,双腿扑腾个不停。
养了多日,皇帝的手臂已不再无力。
康熙拎着胤禟,心下感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皱着眉道:“你额娘禁不起闹,成何体统。”
被七双红彤彤的兔子眼齐齐盯着,胤禟的一口气差些没厥过去:“……”
这还没完。
过了几息,又有小太监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不住地磕头道:“万岁爷,上……上书房的师傅们跪在外边,说九阿哥带头怂恿众阿哥逃学,若是助长了这般风气,他们无颜面见、面见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