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氏说这些话的时候, 清秀的面容浮起松快的笑容,眼底藏的恨意与前些日子相比,却是淡了好些。
云琇惊异之后, 忽而心生感慨, 都说为母则强,她如今可是立起来了。
隆科多最后栽在嫡妻手里, 这算不算一场因果轮回?
紧跟着露出一个疏朗的笑, 她亲自上前扶了扶:“免礼, 快起。”
“谢娘娘。”赫舍里氏感激地应了一声, 站起身来继续道:“臣妇把不准他的下落,只能备齐两手准备。若他躲藏民间,只需看上一眼便会失魂;待戏班子名声渐大,被邀去各家高门府邸,索府也不例外。哪知索额图真当与他有所勾结……这是臣妇也没有料到的。”
她的笑容冷了一冷, 隆科多都成丧家之犬, 毁了脸瘸了腿了,依旧对李四儿念念不忘, 好一个痴情的坏种!
竟还与天地会搅和在一块儿, 不如死了的好。
说罢,再拜了下去,微微忐忑道:“臣妇今儿求见娘娘,只这手段到底有些不光彩。毕竟夫姓冠了佟佳氏, 皇上若是问起, 还请娘娘替臣妇美言几句……”
云琇望着她, 眸光透着赞赏。
这样的女子存活在阴影之中,只需有人拉她一把,就会迎来脱胎换骨的新生。如今她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而不是如梦境那般折磨致死,叫人看着便生出高兴的情绪。
“哪有什么不光彩?”贵妃的语调含着温柔:“本宫倒要谢谢你。此番举动于社稷有功,更是帮了我的胤禌,皇上定会不吝赏赐,且为你遮掩举动,你安心静候便是。隆科多是隆科多,你是你,皇上英明神武,万万不会迁怒苦主。”
顿了顿,又道:“瑞珠,去拿几匹进贡的布料,前日内务府送来的那些赏给夫人。”
这样平和近人的善意,使得赫舍里氏呼吸一窒。好半晌,她哑着声音道:“娘娘大恩,奴婢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了。姑姑与姑父卧床已久……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寻上奴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惜。”
话里的暗藏之意谁都听得明白。云琇的笑容愈发明艳起来,嗔了她一眼:“怎的就要上刀山下火海了?也不说些吉利的话!本宫盼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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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赫舍里氏离了宫,云琇依旧噙着一抹笑。
仇人找着了,还剩下一个与之串联的。借着刺客事件,有皇上下令,温贵妃协助,不日内宫开始彻查,她便可以“以权谋私”,凭着这股东风把可疑的钉子全拔了去。
没了消息渠道与暗中势力,她倒要看看那人还能搅起多大的风浪来!
除在深宫之中苟延残喘,了却余生,别无选择。
思及此,云琇的笑容淡了淡,目光有些悠远。
钟粹宫……她是不信的。
可现如今,信不信也由不得她了。
等思绪回笼,这时恰好有人通报,太子福晋前来给娘娘请安了。
“快请。”
静初稳稳当当地叫了声宜额娘,声线里的焦急掩饰得很好,云琇却依旧有所察觉:“这是怎么了?”
“还请宜额娘遣退宫人。”
她阿玛石文炳回京之后升任为刑部尚书,给索额图议罪自然要经他的手。忆及阿玛千辛万苦塞进毓庆宫的书信,静初深吸一口气,道:“隆科多胡乱攀咬,说太子爷与索额图觊觎帝位,密谋已久,意图……起兵造反……”
……
御书房,康熙的脸色阴云密布、黑黑沉沉,即便捉拿隆科多归案,抓了索府一百三十多口人下狱,着刑部与大理寺给索额图议罪,他的心情也没有丝毫回暖。
昨儿九门提督前来回禀,皇帝克制了好大的怒气,心下已是恼极。索额图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幺蛾子,罪名比起刑犯也不逞多让,他终是留了他一条命,何故?
因为胤礽,也因为顾念旧时功绩。
太子与赫舍里氏并不亲近,康熙嘴上不说,心里有着丝丝的小窃喜。无人能比得过他在保成心中的地位,可不就满足了一腔慈父心?
但赫舍里氏到底是太子的外家,关系割舍不断的。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得为之多多考虑,新帝的外家强盛不行,势弱也不行,就如未来皇后的母族瓜尔佳氏,他选得慎之又慎,同样是这个道理。
一旦朝堂巩固,新帝威势无人撼动,只要心有平衡之道,保成想怎么捧赫舍里氏都随他,谅索额图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现在到好,搜查出了索额图与西北大营来往的书信,他从内务府贪污而来的银两,全用在贿赂底层官兵上了。署名虽是自己,却隐晦地用了太子的名义。
曾经的肱骨之臣,太子外家,竟想造他的反!
康熙生生被气笑了。
更荒唐的是,隆科多一口咬定太子有不臣之心,称他与索额图密谋已久,妄图弑父弑君登上帝位:“索大人,不止犯下窝藏逆贼的罪名。他瞄着从龙之功而去,至于那条‘龙’么……嗬嗬,自然是我们清风朗月的太子爷!”
挑拨之心昭然若揭,康熙没有信他的半分鬼话。
太子与索额图有所来往,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保成的濡慕之心可有杂质,他难道不知晓?
可尽管如此,帝王心中那根敏感的、不能碰的弦,还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无关其它,只是本能罢了。
震怒之余,皇帝下达了挫骨扬灰的命令。他的话语像从牙根挤出似的:“凌迟之刑,不能解朕心头之恨。重拾李氏贱妾的尸骨,与之分开烧了,一个洒入恭房,一个铺在城门任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
闻言,隆科多瘫软在地,疯狂又绝望地喊了声:“不——”
牢中尿骚味弥漫,夹杂着嚎哭之声。这样的逆贼,他多看一眼都觉厌恶,往日竟会瞎了眼提拔……
想起这些,康熙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半晌他道:“宣太子进殿。”
执起笔,好半天没有写下一个字,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或是憎恶着什么。
康熙的呼吸沉重了起来,剩下唯有一个念头,他已派人告知了全部,保成可会替索额图求情,替母家求情?
梁九功传达圣谕之后躬身屏息,低垂着头,眼底盛满了紧张与慌乱。
事到如今,来不及去请老祖宗与宜贵妃娘娘,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情势非常,太子爷若是一个不慎,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惹来万岁爷的不满,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弥补得了的!
替索额图求情?万岁爷不得雷霆大怒!
可若是不求……如今看来正确的抉择,许会化作日后的一根刺,深深扎在天家最尊贵的父子之间。
毕竟索额图的谋算摆在那儿,不求,或有冷血之嫌……
正是无妄之灾,两难之局。
太子爷也才十七岁的年纪,称不上老谋深算,梁九功粗粗一想,心凉了半截。
躬身等候的时间像是无限制地拉长,拉长,直至背后冷汗淋漓,他咽了咽口水,终是听闻了外头的通报声。
小太监的嗓音有些发颤,被神思不属的主仆俩齐齐忽略了过去。
太子杏黄的常服慢慢近了,好似沉闷之中唯一的亮色。
忽然间,康熙惊愕的声音响彻书房:“保成!”
他哪还顾得上那点米粒大的、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
梁九功忍不住抬头望去,拂尘“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只见太子直直地跪了下去,双眼通红,喉间发出虽极力抑制却依旧能够听出的哽咽:“儿子参见皇阿玛。”
哗啦一下,梁九功眼睛一亮,纷乱的思绪猛然一清。
太子殿下……许久没有哭过了。
紧接着,太子深深地匍匐在地:“皇阿玛,儿子是来请罪的。”
说着,他抬起泛红的眼眶,泪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儿子让您失望了。儿子从未想过造反,可被人利用就是错……就算皇阿玛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亦心甘!”
御书房一片寂静。
康熙的手指剧烈颤抖了起来,梁九功被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噗通”一声跪下,挪动着扯住太子的衣角:“太子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太子挺直脊背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的眼眶也红了。
“朕何时这般想过。”他动了动唇,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过小人污蔑而已,这般小的挫折,你就过不去了?!”
太子眼前一片模糊,听闻骂声,悄悄地、悄悄地抬头瞅了瞅。
康熙转而厉声道:“伸手。梁九功,拿戒尺来!今儿朕非治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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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子的手心成了猪蹄似的红,终于,解救他的天籁之声传来:“万岁爷,太子爷,太皇太后犯了头疼……”
父子俩急忙火急火燎地赶到慈宁宫,就见云琇搀扶着太皇太后立于台阶之上,左手边跟着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初。
迎着康熙的视线,云琇微微撇开了头。
瞧着形势不对,皇帝迟疑地唤了一声:“老祖宗。”
太皇太后怒视着他,拐杖敲得震天响:“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