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瓜尔佳氏静初不同, 太子与那些个主位娘娘离得远,面上微微的红无人发觉。他顿了顿,而后大步向前请了安:“老祖宗, 皇玛嬷……”
下首的妃嫔一一回礼。
唯有云琇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像是在说这姑娘当得太子妃,你可要使些力气。
太子心中感动又熨帖, 微微颔首, 想着定然不负宜额娘的期望。瓜尔佳氏笑得如此温柔, 想必心悦于孤, 真是……
皇阿玛为他挑的妻子,竟不是板正的木头,而是稳重又鲜活的姑娘,大胆得出人意料。想到这儿,他轻轻一咳, 即便十六年来不通男女之情, 心间也涌上了些许异样。
太皇太后一双慧眼,如炬般地扫过不远处的静初, 又扫过立在跟前的宝贝重孙, 只觉再般配不过,笑容越发慈和起来。
太后也慈和地笑,话间还带了打趣的味道:“保成来了?快快看座。”又招过难得有些僵硬的静初到了身旁,乐呵呵地问温贵妃:“我们方才聊到了哪儿?”
温贵妃心下感慨, 少年慕艾啊。
她与云琇对视一眼, 转而笑道:“回太后的话, 臣妾还说呢,眨眼便要入冬,今年好似格外干冷。往年的冬衣定是不够御寒, 臣妾与宜贵妃一合计,叫内务府去各宫丈量尺寸,衣裳做得厚实些,也好叫宫人们过个好年。”
云琇温声接过话头:“只是广储司的布料囤积有限,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只好拨给银两以便采买。原也无事,只是他们递话来,说太子成婚从无先例,决不能短了规制,若要添置冬衣,内库就有些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臣妾也为难,只好同温贵妃商量出个一二来,以待请示皇上。”
太子大婚,一项一项的议程过后,最快也得拖至明年春天,可不论礼部还是内务府,都不能不上心!
再说冬衣。且不提钦天监料算出年有雪灾,单看如今还是秋季,便有了若冬寒意,可见御寒一事更是拖不得。
说起来,不过是没银子罢了。
太皇太后拧眉片刻,颇有些吃力地慢慢道:“如今的内务府,是谁管事?”
不等温贵妃回话,惠妃瞥了眼端正坐着的太子,掩嘴抢答道:“正是索额图索大人。”
殿内霎时静了一静,怪不得二位贵妃为难,沾上这位,可不就是个烫手山芋么?
太子含笑坐着,面色不变,八风不动,只余光悄悄注视着玉阶之上的静初。
他早就同赫舍里氏没了往来,索额图就算被皇阿玛议罪也万万牵连不到他,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更何况有宜额娘在!
太子心中门儿清,可惠妃到底身处深宫。
她正因太皇太后身体骤然好转而拱着火气,心下冷沉。上天不公,为何这样眷顾太子的运道?
自明珠倒后,惠妃越发两眼一抹黑起来;大阿哥同她嚷嚷着“索额图为胤礽尽心筹谋,胤礽不过装模作样”,于是她就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如今只盼索额图让太子跌个大跟头才好!
除惠妃外,静初也是不知道的。
她半垂着眸光,专注听着老祖宗同几位娘娘说话。待耳边传来“索额图”三个字的时候,她蓦然想起祖父石华善教导的话,抿了抿唇,朝太子望了一眼。
“多行不义必自毙,索额图总有自讨苦吃的一日。太子爷要同他绑在一块,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皇上瞧着是认定了你,若能得幸……你要时刻谨言慎行,做好贤内助的本分,此外能劝则劝……尽管太子爷不爱听这些……”
静初冷静地思虑着,若她进了毓庆宫,日后该怎么劝?
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太子一挑眉,瓜尔佳氏是在担心孤?
于是他笑了一笑,似是安抚。
撞上太子瞥来的视线,附赠一个笑容,静初红了脸,心下颇有些窘迫,太子殿下与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就如额娘说的那般龙章凤姿,再俊朗不过,尽管未曾得见,与她同龄的贵女又敬又慕,宴会之时,言语之间颇为畅想,但,再多的畅想也是含蓄隐晦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浑身威仪万千。贵女们心中有数,若要真见,莫说捧脸犯痴了,不战战兢兢都是好的!
额娘也道,不能孟浪冒犯,需按规守礼,恭慎以待,让人抓不出一丝错处,静初深以为然。
可明明太子爷才是不守规矩的那个。
怎么可以对未出阁的姑娘家笑得这般……这般好看!
*
太皇太后完全不知她的宝贝胤礽在暗地里做了什么。
对于皇帝千挑万选的未来太子妃,她真是满意不过,大病一场过后,越发吃力的感觉尽消,甚至一日日的好转起来。
——静初这姑娘她见了欢喜,全然是国母的料,不亲眼瞧见保成大婚,她不甘心走。
只是当下牵扯到内务府与索额图,静初到底没有嫁入皇家,继续听着就不合适了。
更何况……
太皇太后瞧瞧正襟危坐的太子,又瞧瞧垂眼不言的静初,难得有些发愁。
保成自小到大,还未近过女色,皇帝也不许颜色好的宫女近身伺候,到现在还没开窍呢。
静初更是端庄稳重的性子。两个榆木疙瘩凑在一块儿,耳边听着她们谈论宫务,如何看对了眼,培养出感情?
过了几瞬,太皇太后做主拍板,叫太子领着静初“逛逛园子”“尽一尽地主之谊”,其意昭然若揭,惹得太后都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会不会太快了些?
云琇也觉不妥,扭头一瞧,太子已是肃然领命,看样子正经得像去办差一般,就差说一句“遵旨”了。
于是云琇也愁了起来。
眼见胤礽与静初一前一后地出了大殿,太皇太后只觉整颗心都飘到了外面。因着担忧二人相处的境况,老太太提起索额图的语气很是不虞:“哀家倒要叫皇帝问问他,统管内务府管哪儿去了!缺银子也就罢了,为此延误保成大婚,他可担待的起?”
嫔妃们俱不言语,惠妃闻言,掩住唇角的丝丝笑意,连太皇太后特意安排太子与瓜尔佳氏相处的不悦也消了一些。
皇上下旨为胤禔赐婚,不过同她提了一提,留了伊尔根觉罗氏的牌子,哪像如今挑选太子妃这般上心。
她费尽心思打探而来的秀女名册,又有什么功用?
太皇太后心也偏到了天边去,竟允许瓜尔佳氏进宫侍奉,实则相看,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惠妃冷笑一声,相看?
凑成一对怨偶才好!
*
畅春园湖光山色,处处是景,可静初纷乱着思绪,一时没有赏景的心思。她的心头微微发紧,步调依旧沉静,总是落后太子一步,抑制住抬眼望去的冲动。
依照这个角度,看不清殿下出色的面容,于是纷乱又化为了遗憾。
您若是不回头,让我多见见宜贵妃娘娘,也是好的。
……
太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心里咀嚼了一番,静初,是个好名字。
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僵硬,二人之间沉默蔓延。
半炷香的时间,无人开口,何柱儿急了,太皇太后拨给静初的姑姑也急了。
我的太子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心音,太子停下脚步,倾过头来,忽然开了口:“孤听闻,老祖宗唤你静初。”
正是巳时时分,深秋的阳光不烈,带了泛凉的柔意,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彩,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光。下颔线条流畅,嘴唇微微抿着,凤眼专注,嗓音清朗,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静初呆了呆。
许久之后,发觉太子的唇角翘了翘,她唰地垂下眼,终于回了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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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康熙难得没了处理政务的兴致,将奏折扔到了一边去,阖眼转了转玉扳指:“梁九功……”
说到一半,话停了。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无一不心头战战,大总管何时才能归来?
许是他们的盼望成了真,梁九功迎着宫门侍卫诧异的眼神,气喘吁吁地赶到侧殿茶房,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水,待抹了一把汗,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轻手轻脚地归位伺候。
不等皇帝出声,梁九功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个明白:“万岁爷,何柱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奴才,说……太子殿下与瓜尔佳氏的姑娘……渐入佳境,相谈甚欢。”
康熙不动神色地按下满腔欣慰之情,点了点案桌,缓缓问道:“怎么个相谈甚欢法?”
梁九功一张笑眯眯的面庞,登时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可他不敢不答。
“太子爷问说,‘听闻你家有幼弟,是何性子?乖巧或是顽劣?’”梁九功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后提到九阿哥,说他甚为九弟的处境烦忧,问姑娘可有法子助他。”
觑了觑皇帝的脸,梁九功摸不准要不要继续,一咬牙,视死如归道:“紧接着……太子爷同姑娘抱怨起了四阿哥,说他手段太过强硬了些,才十二的年纪就和小老头似的,日后哪个女儿家愿做四福晋?”
康熙运了运气,面色逐渐铁青:“……”
梁九功闭了嘴,缩了缩脖子,御书房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长长一叹,捏了捏鼻梁,语调沉沉地道:“琇琇说的不错,福晋都娶不明白,侧福晋还是免了。你去,召隆科多来。”
梁九功暗道,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全了宜贵妃娘娘的心愿,让佟家的算盘落空喽。
得了圣上召见,隆科多心里转过数个念头,只面上不显,恭敬万分地磕头请安:“奴才叩见万岁爷。”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也不叫起,就这样让他跪着。
“佟家女入毓庆宫,是你的主意,还是你阿玛的主意?”
皇帝的问话不带一丝感情,如泰山压顶一般凉意涔涔,隆科多额角逐渐浮现出冷汗。
前些日子阿玛还说,看皇上的态度,像是允了此事。只太子妃先进门罢了,侧福晋推迟些,阿玛惋惜过后,倒也不觉遗憾。
可今儿皇上怎么一副问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