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 第4章 04

回到赵公馆的时候，离晚饭时间还差半个钟头。白云秀实在累得很厉害，回房间后靠在叠好的枕被上，竟一下子就睡着了，等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是六点半，便洗了一把脸，下楼用饭。

二太太因自诩办好了赵老太爷嘱托的差事，在饭桌上便表现得很活跃，对于自己带着去的那些受年轻小姐们欢迎的地方，不时地便要说上一说。又状似无意地招呼张妈将客厅的几个洋装盒子搬去白云秀的房间，说是成衣店里的新货，让小心一点。

赵老太爷抬着眼皮，只冷眼瞧着她兴致满满地发挥，并不搭腔。

饭吃完了，二太太也显摆完了，很是心满意足地下了饭桌。赵老太爷对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气，这才对着一边的白云秀道：“云秀，陪着我走一走散个步，怎么样？”他对着她说话时，又是极其和蔼的了。

白云秀便搀着赵老太爷，到洋楼后面的庭院里散步。

赵老太爷叹气道：“你被她拖着东街西街地跑了一下午，累坏了吧？我本来也不想叫她陪你的，只是若真的托给张妈或别的佣人，她对我的意见怕是要更大了。”

白云秀显然觉得赵老太爷更亲切一些，也难得俏皮地笑道：“没关系，我一回来便睡了一觉，现在倒是一点不累。”

赵老太爷也跟着她笑了几声，随后又静静地端详着她的面貌，突然感慨极了，又露出初次见面时那种眼眶湿润的情态，叹道：“你的眼睛和你祖父像极了，你父亲都不像他，你却是很相像。你祖父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看着就是很温柔和气的模样。”

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忆起来，“我同你祖父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一起读书，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你的祖父，既是个好兄弟，也是好友朋，可惜他走得早。可即便是到现在，他长得什么样子，同我说过什么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言及此处，突然长叹一口气，“现在的人，怕是不太能体会这样深的感受了吧。”

这句话听着是很悲观的，白云秀对于祖祖辈辈之间的往事知之甚少，只能宽慰道：“不会的，若是珍之重之的亲眷朋友，怎么会不能体会呢？”

赵老太爷便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不见得。你赵伯父娶第一位太太的时候，不也是很称心的吗？指天画地要一心一意地对待人家。可泽衍才出生多久，他就在外头另成立了一个小家庭。你不要看我现在说起话来不给他留面子，是他在我跟前，早已经自己把面子踩在脚底下了！”

这俨然是赵家很秘密的家事，白云秀听归听，再也不予评论。

赵老太爷又做了一个呼吸，这才平息了刚刚升起一点的怒火一般，又道：“我虽不敢说全部，但现在很多人，已经并不将做过的承诺放在心上了。可我们这一辈不一样，我们是很老派的人，自认说过的话就要做到，不管对方是活着还是死了，既然答应了别人，我总要去办成。”

他当下又对着白云秀做出一个保证，道：“你大可以放心，我和你祖父定下的这一门婚约，是决计不会推翻的。这位二太太为人虽市侩一点，好在东仪很精神开朗，读书也算是尚可，和她并不相像。”

这是白云秀来到首都之后，第一次听赵家的当事人正面地谈到这桩婚约，又是这样明朗坚定的态度，心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猛地一跳。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似乎回答什么都是不妥当。只能向上扯了扯嘴角，权当是做出了一个回应。

好在赵老太爷表态之后，也并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很慈爱地问道：“方才在饭桌上，二太太说你喜欢画画，可是真的？你都画些什么呢？”

一惊之后，又是一暖。二太太言辞琐碎，一顿饭的时间，不知说了多少句话，对于她喜欢画画的事，唯独只提到那么一句。赵老太爷嫌她办事欠妥，可偏偏这一句，却记在心里。

白云秀真心实意地微笑道：“并不专门画什么，山水花鸟，想到什么就画了。”

赵老太爷微微地点着头，安排道：“二楼左手边是家里的书房，地方很大又很安静。家里平时也没有什么人会去看书，也就是我偶尔去写几幅字。我让人在里头另摆一套桌椅，再备上宣纸颜料，你若是想要画画，可以去那里。”

他这样说着，这件事就已经算是决定下了，白云秀感激他这一份周到的关照，很诚心地道谢。

他们这一趟散步，散了有半个多钟头。回去屋子里后，赵老太爷又带着她去二楼的书房参观，两人下了一盘棋，这才觉得困乏了回房休息。送走了赵老太爷，白云秀便也往自己的房间走，甫一走近，却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百无聊赖地抱膝坐在她的房间门口，垂着眼睛出神。

听见脚步声，那人影猛地站起身来，那双亮晶晶的双眼也望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姐”。

白云秀带丁香进了房间，门一关上，丁香便又是兴奋又是请求地问开了：“小姐今天都去了哪里？首都有什么新奇有意思的地方？您同我说说吧，好不好？”

对于首都的一切，丁香一直都表现出很大的好奇向往，可惜白云秀自己兴趣不高，对于二太太炫耀一般的介绍实在没记下多少。只能挑稍有印象的几个说了一说，又因她自己并不觉得多么吸引人，连带着介绍的词句也都是平淡无奇的了。

丁香显然有些失望。白云秀料到她要这样，心里早先就有了打算，道：“我明天请张妈带你出去转一圈，认一认地方，往后我若是要往家里寄信，就托你送去邮局，怎么样？”

丁香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像是想不到会有这样好的差事，随即高兴地在原地跳了一下，千恩万谢地道：“好！好！我一定替小姐办得妥妥当当的！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她谢了多次，连离开的时候都是小步地跳着，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

白云秀在赵家的生活也算是很顺利平静地开始了。白天大多在书房画画或看书，有时也会自己去附近的公园里走一走。和她相处最多的还是赵老太爷，下棋或是闲聊都有，晚饭后照例要一起散步。二太太日常的交际很丰富的，但凡有别的太太打牌吃饭请她一个，她从来都有请必到，故而不常来凑到白云秀跟前。只有一次，想必是哪一家的太太都没有活动，实在无聊得很了，这才找白云秀做了游玩的搭子，拉她一道听了一场《西厢记》。

期间往南平白家寄了一封信，大致写了在首都的情况，说到赵老太爷对自己颇为照顾。可没写几句，又都成了家里的事物，说现在天气炎热，她养在书房里的兰花不能缺水，请家里人替她好好照料云云。

信自然是让丁香去送的，她一来一回花了整三个钟头，回来的时候扬着嘴角，很是高兴的模样。白云秀料想她是去过邮局后，又去附近顽了一圈，只她本来就还是很爱玩的年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至于赵家当家做主的大少爷，见到的机会便更是少之又少。只某一天的早上，一起不言不语地吃了一顿早点，又有一次，她去书店买了两本书，回到公馆往二楼走时，正碰上他匆匆地从二楼走下来，两人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赵泽衍很客气地喊了她一声“白小姐”，白云秀则道一句“慢走”。

这是很寻常的，毕竟贵人事忙。白云秀倒真想不到，一周之后，赵泽衍的汽车早早地开回了公馆，和他们一同坐到了饭桌上吃晚饭。

赵老太爷高兴极了，又像是很心疼似的，对着赵泽衍道：“这样才对。我早跟你说过的，工作再要紧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像你之前回来得那样晚，不说是怎么胡乱应付的晚饭，就是休息的时间也不足够！”

赵泽衍答应道：“之前事情多，顾不上，以后应当都是这个时间回来。”

赵老太爷叨念了几声“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白云秀介绍道：“云秀，你来了这么久，和泽衍怕是还没见过吧。算年岁，他大你不少，你很应当喊他一声大哥。”

白云秀从善如流，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喊了一声“大哥”。

既然被叫做大哥，若是再称呼“白小姐”，总归是太过生分。赵泽衍便回以颔首，叫了一声“云秀”。

因为饭桌上多了一个人，尽管这个人本身并不怎样说话，但赵老太爷的兴致比往日都高，连带着饭桌上的气氛都热闹了几分。说着说着，也不知被哪一句话触动，赵老太爷突然提了一句：“算一算日子，再过三个月，东仪就要回来了吧。”

虽说赵家如今的顶梁柱是赵泽衍，可他毕竟是军校出身，做的也是军务部的次长，要说正正经经的读书做学问，未必就很擅长。外人常说赵家的大少爷是如何如何光宗耀祖，又是如何如何的优秀，二太太表面附和，心里实则并不服气，自认自己的东仪才是赵家唯一一个留洋喝洋墨水的学问人，是真正优秀的青年才俊。此刻听赵老太爷提起东仪，自然忍不住要夸他的。

赵东仪留洋念书要三年，今年是最后的一年，这样的对话在从前两年里也有过不少次，赵泽衍从来不予评论，二太太便以为他不太在意，径自说得畅快。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才刚说了几句东仪平日里读书用功，对面的赵泽衍就开口了。

他手上慢条斯理地夹着菜，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真像是饭桌上的闲聊似的，问道：“他半个月前寄来的信我看了，另多要了五百块的生活费。我看越洋的文件，并不知道英国有什么物价变动的消息，二太太知不知道他要这些钱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