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梨被他这样激动的情态一吓,又被他这样蛮不讲理的言行一气,当然是打定了主意不去。沈默存前脚一跨出客厅,她便将那戏票撕得粉碎,重重地坐回到沙发里去。心里又气又怕,总觉得自己拿了聘书,实则已经一脚踩进了陷阱深渊里去。
暗自委屈道:沈默存如今是怎么回事?从前不过是不大理睬人,现在却愈发蛮横起来,仗着自己是我的老板,他提出的邀请要求,都要我一一照做吗?未免太过失掉自由。
直到想到刘先生,若是他实在干预得过分,大不了请爸爸来做调停,或是直接转去爸爸的公司做事,干脆地避开他。那惴惴不安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为着自己有这样一位吓人的上司,刘弗梨自认更加不能在工作上出错,免得叫他抓住把柄。故而在与顾其君的约会到来之前,她都一心呆在家里看书学习,甚至列出一些疑问,专门向刘先生请教,得了几句夸奖。
周六的约会于刘弗梨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导致她周五的晚上一封封地看着信,竟然失眠了,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迷糊过去。一睁开眼,又是手忙脚乱地挑选衣服配饰。
对于这一次的约见,刘弗梨在心里虽十分地珍之重之,却不想穿得格外隆重,将自己的心思直白地表露出来。可也不能穿得太过素净简单,反叫顾其君误会自己不上心。斟酌来挑选去,最终敲定了一件西式的连身裙。
内里是无袖的白色绸缎裙子,外罩一层长袖收腰的浅绿色乔其纱,胸前仿着旗袍的式样,用盘扣扣着高高的领子,又袖子做成蓬松的款式,在手肘往下处收拢。远远一看,不过是大片清新的浅色,并没有过多装饰,可自有一种很轻松灵动的美感。
两人在电话中约好,由顾其君开车来接。刘弗梨走到家门外临近的马路上时,正看见他倚靠在汽车门上,见她来了,像是晃神似的,将她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微笑着替她打开副手座的车门,双双坐进车内。
顾其君今天瞧着分外的愉悦,脚下踩着油门,不忘恭维刘弗梨道:“你这样一身走进西餐馆,今天餐馆里其他女客,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刘弗梨被他夸得有些脸热,摆着手道:“你恭维得太过,我要不敢受了。”
车开到了望梅路,远远就可以看见一栋挂满了彩灯的小洋楼,大招牌做得极高,也围着一圈彩色的灯泡,天色尚未黑下来的五点多钟,就已经齐齐地大亮了。兴许是托报纸杂志广告的福,又或许是近来赶时髦的年轻人格外的多,还没到饭点,客人已经络绎不绝起来。
餐馆的玻璃大门外专门站着一个西崽,负责给停下的洋车开车门,从一辆辆洋车里出来的男男女女,个个衣着不凡。尤其是女士,不是穿着颜色鲜亮的旗袍,就是时下最新式的洋装,另配上光明璀璨的珠宝发饰,那光景,简直不像是在餐厅,倒像是在开一场时尚展览了。
刘弗梨瞧着那一丛丛的人流,暗暗咋舌。
顾其君开车之余也望了几眼,险险地道:“还好我已经定好了座位,不然,今天恐怕是要吃不上呢。”
顾其君的车刚一停下,那西崽便来为他们开车门,又因为他们此行没有司机,便另有专门的西崽为他停车。一进餐厅的大门,即刻又有新的西崽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带往预定的座位上。从门口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的工夫,已然换了三个西崽为他们服务,也可见餐厅的周到了。
两人入座后分别点了一客牛排,也不必久等,大约十分钟后,滋滋作响的餐盘便端上桌来。顶上的盖子一揭,那炙烤的香味混合着胡椒的辛辣气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便是很苛刻的美食家,恐怕也要被勾引出馋虫来。
刘弗梨切下一小块送进口中,想到几天前还和沈默存又闹又哭,现在终于能很放松地吃着西菜,不由得发出很感慨的喟叹。
对面的顾其君笑道:“怎么还叹起气来?原来同我吃饭,竟是叫你发愁的吗?”
刘弗梨好笑道:“我叹气,就一定是在发愁吗?人在放松或是感怀的时候,都是会叹气的。”
顾其君便道:“那末,你是觉得放松,还是觉得感怀呢?我是算一算日子,心想你大约已经拿到了聘书,是在为了工作而苦呢。”
刘弗梨点头道:“确实已经拿到了聘书,不过要等下一周才开始正式工作。不过你这句话我也不大认同,我想即便自己开始工作,也不会为工作而苦吧。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不了去学一学,总是可以解决的。”
顾其君认同似的点头,同她聊起天来:“那在你看来,这天底下最大的苦恼应当是什么?”
刘弗梨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你瞧,若是穷苦人,当然最苦恼银钱和生计了,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想其他呢?又若是病人,自然最想要一副健康的体魄。其他没病没灾又能吃饱穿暖的幸运人么,恐怕也各自有各自的苦恼。”
不料顾其君却摇了摇头,眼神定定地望着她道:“不对。要我说,天下最大的苦恼应当是爱情。”
刘弗梨心里一跳,又极力地按捺着,问道:“这要怎样说?人苦恼爱情竟然已经超过衣食了吗?”
顾其君很温柔地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穷人当然想富,病人当然想健康,可是你想,不论是穷人病人还是有钱人,都渴望能有爱情。难道穷人和病人,都不结婚吗?对于爱情的追求,有的人求而不得,即便得到了,也免不了要花些心思去经营维护。其间的苦恼,不仅多不胜数,且几乎所有人都得为它愁一愁,可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苦恼吗?”
这并不是在说程度,反而是在苦恼的范围上大做文章了。
虽说是诡辩,但也很有趣,不好说错。刘弗梨失笑道:“顾师兄,你有这样的本事,真不应该加入读书社,很应当加入辩论社哩!”又出于刚才这一番对于爱情的探讨,不免有感而发地叹道,“但愿我可以不受这种爱情的愁苦。”
她是自言自语一般的感叹,顾其君却听得很分明,轻声微笑道:“你当然不必受这样的愁苦。”
刘弗梨像是听到他讲话,拿询问的眼神望向他。顾其君岔开话题,又问道:“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
刘弗梨像是抓住了一丝契机,自认很可以给他透露一些暗示,便道:“我觉得牡丹亭的爱情,很有几分可取之处。我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他们曾花费一整封信探讨过对于爱情的观念,即便他不晓得我就是密斯L,听我这样说,还不能联想到信吗?
她很留意顾其君的神情,不想他却笑道:“当真吗?我一点不记得,我的记性总不至于这样差,是不是你记错了呢?”
顾其君的本意,是想表示自己对于她的事情,是记得很牢的。却不想,这一句回答有如一记捶打,将刘弗梨心中守护着“爱情”的玻璃屏障敲出一道裂缝来。她又是惊愕又是气恼,只觉得手心都开始发凉,盘子里剩下的那一点牛排,竟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气得眼前发昏,偏偏又不肯死心,咬牙扯出很牵强的笑容来,近乎直白地道:“好吧。此外,我还觉得写信也是很不错的方式,两个人虽未见面,却可借纸笔彼此相连,不是很罗曼蒂克吗?”
又问道:“顾师兄,你有过笔友没有呢?”出于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那些洪水猛兽般的情绪被她极力地控制着,没有叫顾其君觉出异常来,只听他道:“笔友自然也有过,只是通信的时间或长或短,最终都是断了。”他径自地柔声道,“我想,若是关乎感情,那还是要常常见面为好。”
他说得轻柔,刘弗梨却是心里一沉,眼眶一热,险些当场掉下一串眼泪来。若说之前谈话时,两人之间多少还笼罩着一种暧昧的气氛,此刻也彻底地粉碎消散了。
那一阵厚重的伤心难过哽在刘弗梨的喉间,余光瞧见自己面前放着的那杯红酒,也不管自己酒量好不好,径自拿起,将那薄薄的一层酒液一饮而尽。
心想:好哇!好哇!我同他通信了长长的三年,最终可不也是断了吗?如今半年一过,他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再去提起它,做一场表白,不是给自己一个大大的难堪吗?这般全然放下姿态骄傲的事,我是怎么也做不出的。
又自嘲般想到:刚才还说,愿自己不被爱情所苦恼,想不到老天要向我显示愿望的失败,竟是这样的快!
她突然间这样喝酒,顾其君总算看出不对劲来,关怀道:“怎么了?你看你眼睛都红了,酒量不好还喝得这样快。”
刘弗梨有苦难言,现下看见他,只觉得自己的期待与痴心都是所托非人,只想回家去沉沉睡觉,再不去想这些糟心事。脸上却只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道:“我是不当心噎着了,喝多了酒,又觉得难受。”
她心里伤心已极,实在不想再应付他,恳求道:“我们回去吧,我难受得不行。真是对不住,你难得请我一次,我却要这样扫兴,不如这一次就由我来做东。”
顾其君当然说不必,匆匆会过账后,又说要开车送她回家。
刘弗梨红着眼眶,拒绝的声音都略带着沙哑,道:“车里闷得很,我叫黄包车吧,路上还可以吹一吹风。”
顾其君怎样劝说她都是不同意,无法,还是叫了辆黄包车送她。他自己开车返回的途中也是悻悻,一开始分明是很好的气氛,怎么就如此草草收场,可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想到自己对于苦恼爱情的那一番论述,又在心里默默地叹气,自觉已经遭受到了爱情的挫败,从此可说自己是受爱情所苦的一份子了。
而刘弗梨,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直到进了房间躺到床上,那一种悲切才真正很切身地弥漫开来,呜呜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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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