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 第2章 02

赵太太上上下下地将白云秀打量个遍，恨不能绕着她再转个圈，又觉得自己走上去怪跌份的，遂咬牙放弃。

在仪态外貌上挑不出错来，便寻思从别的地方来打击，有意地笑着问道：“火车上还舒服吗？我们特意订了头等票，想必不会委屈你。首都和南平怪不一样的吧，你刚刚过来，一定不习惯的，住久了就好了。”

又问：“你是什么学堂毕业的？学堂里都教过些什么？你平日里喜欢玩什么？这里到处都是电影院和跳舞厅，你想玩什么都有的......对了，你会不会跳舞？”赵太太挑着嘴角，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颇有一丝得意洋洋又高高在上的意味。

白云秀心里清楚得很，这位赵太太对于儿子的这门婚事怕也是不满意极了，当面逞威风呢，哪里是真的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故而根本不打算回答，微笑着敷衍过去也就是了。

偏偏这时，接送的军官提着两箱行李去而复返，一走进客厅便打了一声招呼：“二太太。”

赵太太狐疑似的回头瞥了一眼，却像是被吓了一大跳，那点得意劲儿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说话间很有一些恭敬客气：“程副官，怎么是您去接的站呀？这......这可真是劳驾您了......”

那军官也浑然不在意，朝她回了一句：“哪里，人接到了就好。”也不知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赵太太像是叫他戳到了什么短处，脸上一红，讪讪地笑了几声。

她这边陪着笑，楼上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问话声——“怎么，我叮嘱你亲自去接的火车，竟不是你去的吗？”

程副官站的方向正对着楼梯，自然第一个看见问话的人，站直了问候一声“赵老太爷”，而赵太太则是背对着楼梯，此刻听到这凭空而来的一句质问，魂都被吓没了一半，可又不能不作答，只得先转过身来，喊了一声“老太爷”。

赵老太爷两手交叠地拄着一根拐杖，也不急着下楼，从二楼俯视着大厅里的情状。见客厅里稀稀落落只站着几个人，赵太太提着珍珠编的小手袋，脚上穿着的白皮鞋簇新锃亮，一丁半点的灰尘也没沾上。又远远地去看大门口，正是一前一后的停靠着两辆汽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沉下脸来，手里的拐杖一杵地板，发怒道：“你当真没去接人？！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赵太太真是没想到，怎么就被这位老太爷撞个正着，方才那点气焰早被浇得透灭，支支吾吾地解释着：“我......我答应了您的，哪里会不去呢？只是今天早上郭太太一个电话过来，急着约我出门，您知道的，郭太太的先生是财政部的副处长，这......不去多不合适呀......”

赵老太爷却不买她的账，冷哼一声，道：“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想着等东仪回来了，从她那里寻一条门路吗？她恐怕没有那样大的本事。”

他说这些时，丝毫不避讳着程副官或白云秀之流的外人，赵太太又是急又是窘，又不敢回嘴，只得哭丧着脸讷讷地站在原地挨训。诚如老太爷所说，她即使费尽心力在外头搭上一千条门路，都是比不上赵家自己这条门路的。

白云秀静静地瞧着，本来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却又觉得，初来乍到第一天就闹这样大的不愉快，往后的日子只怕彼此都是不好过。便也开口道：“没关系的，赵爷爷。我坐火车累极了，来的路上睡了一路，太太去了，也是看我睡觉罢了。”

赵老太爷已经走下楼来，他恐怕是白云秀唯一见过的人，虽说是在很早很早之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可那一点点熟悉感，在这异乡里已经是很难得。

她走近了几步，到赵老太爷的跟前来，又叫了一声，“赵爷爷。”

赵老太爷却激动极了，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布满皱纹的眼眶都濡湿了，才握着她的手，直念了几声“好”。

赵太太的事，他便也不再追究，算是轻轻放过了。只关心着白云秀累不累，饿不饿，说是提前为她打扫好了房间，可以先上楼休息，晚上再一起吃饭。又派了佣人去电报馆，往南平发一封电报保平安，免得白家的人挂心。

样样都是妥帖周到。白云秀思忖，那封寄来南平的书信并车票相片，应当都是赵老太爷亲自准备的。只是不晓得，外头敷衍了事的信封是托给了哪一位套上的。

公馆里管事的老佣人张妈带着白云秀去了三楼的房间休息，丁香的房间被安排在赵家的女佣人一起，并不与她住在一处。索性带来的东西不多，只有四季衣物和几本书籍，稍稍归置即可。她果真是累极了，这一睡，又睡到傍晚五点钟，再过一个钟头就是晚饭的时间。

五点半的时候，丁香上来敲了敲门，要与她收拾。房门一阖上，她便窜过来，眼里仍是闪着兴奋。白云秀问道：“住的地方还好吗？”

丁香用力地点着头，边给她梳头边高兴道：“我同另两个姐姐住一间，房间宽敞极了，每个人都有柜子，上头还雕着花样！据说在这里做事除却每月的月钱，还给三块小牌子，可以去大厨房换三次点心，小丫鬟之间经常这样互相请客哩！”

说了一阵，又撇了撇嘴，不快道：“就是那二太太，瞧着脾气就不好呢，也不大欢迎我们的样子。”

白云秀问道：“二太太？”

丁香像是怀抱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嘻嘻笑着小声道：“我从一间房间的小莲那里打听来的，原来现在的赵太太是赵老爷续弦娶来的妻子呢。赵老爷先是娶了太太，生下了大少爷，原先的太太过世了方才娶了现在的太太，所以府上都称呼她为二太太。与小姐订了婚约的，正是二太太生的二少爷哩。”

白云秀默默地点了点头，收拾妥当了，便下楼去吃晚饭。

除却今日里见过的赵老太爷与赵太太，赵老爷也回家来了，四个人便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用饭。兴许是下午有赖白云秀解了围，赵太太倒没有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意地招惹她了。赵老太爷说话的时候，她就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

赵老太爷还是在关心白云秀，道：“休息得好不好？电报已经发去了南平，你不用担心。”又正式地向她介绍，“这是你赵伯父，只是他在这家里，既不当家，也不做主，有什么要紧事，你来找我或是找张妈，都是可以的。另一位你也见过了，便也跟着叫一声二太太吧。”

赵老爷委实是一副“事业不成、无才经商”的模样，穿得体面气派，却没半点说一不二的气魄，对于赵老太爷直言他不是当家做主之人，也不见生气，只是大而化小地朝她憨憨一笑，问候了几句。反观赵太太，对于“二太太”这个称呼，实则是有一丝不高兴显在面上的，却也只是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末了，赵老太爷又嘱咐赵太太道：“我如今再托你办一件事。这几天，你也别忙着约人打牌了，带云秀四处逛一逛，熟悉一下首都的环境，再买几身衣服，你能办得到吗？要是办不到，也不必勉强答应，我就托给别人。”

赵老太爷最后这一句话直白的过分了，二太太心里一跳，讪笑着道：“瞧您说的，近来的牌局我都已经推了。云秀初来乍到，我很应当陪着她。”

赵老太爷便点了点头，道：“你要是真的说到做到才好。你要知道，我现在仍然是愿意托你做些事的。”说话间，眼神很沉地看了她一眼。二太太一贯是捡芝麻丢西瓜，满心眼都是小聪明，深谋远虑一点没有，此刻却也明白这一眼的深意，顿时噤了声，只管点头。

白云秀心里已经有几分了然。是了，连赵老爷都自认不是当家做主的人了，二太太当然没有胆量颐指气使。便很客气地对她道：“麻烦二太太了。”

吃过了晚饭，赵老太爷没有留她说话，白云秀在前院后院闲逛了一圈，天晚了，便回房间里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里睡得多了，这次睡下去，竟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干脆下了床，在靠窗的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又对着灯光，看起那张相片来。

夜应当是很深了，四处静悄悄没有半点人声，窗外的树木在夜色里勾勒出一片片深色的影子。

白云秀正发着呆，却有一道亮光划破了静默的夜色，透过面前的窗户，在墙壁上映射出一道浅黄色的光影。她被晃到了眼睛，下意识地探身到窗边去看。

是一辆汽车停在楼房前，在漆黑的夜色里亮着明黄色的车灯。此刻，一个人影从汽车里走下来，又看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很宽阔的肩膀的线条。他像是看见了楼上亮着的灯光，停下了脚步，也抬头向上望。

车灯打了一个闪，瞬间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都照得透亮，连带着站在车前的这个人的身影。他向上仰着头，白云秀正可以看见他脸上冷峻利落的线条，和冷冷的向下沉着的嘴角。

据说赵家之所以在首都兴盛，是因为如今有子孙在政府当着大官。她想，原来是赵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