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 第13章 13

来到中外饭店时，正是吃午饭时间，宾客盈门，热闹极了。因二太太提前订好了包厢，不必排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入座。

三人进了包间，赵老太爷一行人竟是还没有到。

赵东仪坐了几天的火车，虽是头等的车厢，也被摇晃得骨头疼，一坐到座位上便舒展着四肢坤了个懒腰。他又将桌上的菜谱拿起来看，高兴道：“嘿！有茄汁鳜鱼！还是回国了好，国外那些西菜，吃个一次两次倒还好，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真叫人受不了。”

赵先生也在他身边坐下了，问道：“如今你也算是学成归国了，对于往后的职业，有什么打算呢？”

赵东仪想了想，笑道：“工作的事还得从长计议，也不急于一时。我现在也是累得慌，等我修整两日，自然开始找工作。”紧接着又郑重地申明，“唉，你们可别给我找什么门路。我一个年富力强的大男人，靠着大哥的门路留洋不算，还要靠大哥的门路得一份工作，说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二太太频频朝门外张望，敷衍道：“好好好，工作的事不急于一时，你自己慢慢找。现在急于一时的，是你和云秀的事。”

赵东仪见她又提到白云秀，撇了撇嘴，忍不住抱怨道：“怎么又说那位白小姐？她是给您吃了什么**药了？才来做客三个月，弄得您开口闭口都是她，更叫我觉得害怕了。”

话音还未落，门口便有了响动，是赵老太爷同赵泽衍、白云秀到了。赵老太爷走在最前，还未踏进包厢便出声道：“什么东西能叫你觉得害怕呀？”

包厢内的三人便都站起身来迎，二太太急中生智，笑着打圆场道：“东仪说三年不见了，没准老太爷都认不出他来了，想想就叫人害怕呢。老太爷，您瞧瞧，还认不认得出呢？”

赵老太爷见到自己的孙子回来，到底还是高兴，对着赵东仪打量了一阵，满意道：“嗯，是比出去时黑瘦了一些，不过也更有男子汉的样子了。现在既然回来了，就要想着打拼自己的前程了。”

赵东仪笑嘻嘻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在赵老太爷一行人进包间时，他不是没有看见一道隐隐绰绰的女性的身影，可他偏偏不去看她，也不打招呼。心想，你们不顾我的意愿，铆足了劲地要撮合我们，我偏就不叫你们如愿。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直到六个人都入了座，凉菜也上了桌，都没有人出来为自己与那白小姐做一个介绍。

赵东仪暗自奇怪，自己不是与那白小姐有婚约吗，怎么也没有人为我们做一个引荐？难道是要我自己去结识她？偏偏众人越是平淡无言，他越压不住心里的那一点好奇，别扭良久，到底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赵老太爷身边的白云秀。

这一看，真是自己心里的梵钟被命运的钟杵敲了个响亮。若用外国文学里的话来说，便好比被爱神之箭射中了红心。

赵东仪自认见过不少美人，便是在留洋的时候，结识的也多是家境殷实、出国镀金的小姐们。这些人同他一样的，十分心思有七八分用在了嬉笑玩乐与花俏的打扮上，余下两三分，因不得不拿出一份文凭交差，才“屈尊降贵”地捧着书本看上几眼。

而这位白小姐带给他的感觉，同以往种种皆不相同。好似在灯红酒绿的西洋风气中浸淫久了，不经意间走进一座江南园林里，拂开一帘绿柳，望见小桥流水，绿枝新桃，才顿觉窥见了世间另一种桃源洞天。

赵东仪这一看，简直有些挪不开眼睛。只是对面的白云秀从头到尾规规矩矩地吃饭，偶尔同赵老太爷说上几句话，也不看向自己，态度并不热络。

赵东仪心想，她应当是有些生气了，她进来时，我这个未婚夫不理不睬地没有同她打招呼。她生一生气也是自然的，偏偏还要学那一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伎俩，也对我不理不睬哩，真是有趣。

他一个人暗自想得欢喜，蓦然感受到另一道强烈的视线。他顺着看过去，正是大哥赵泽衍，黑沉沉的眼眸正望着自己这一边。

要说自己这个大哥，实在是严肃又无趣的老派人，往常在自己书房里看见几本电影杂志，封面上的女影星们露出胳膊大腿，都能眉头打结地丢开。那张冷硬的脸上，真是鲜少可以看见笑容，也不知未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嫂，又有哪个小姐能受得了他的死板严苛。

赵东仪受不住他眼神的威压，到底还是卖乖地露一个笑容，将停留在白云秀身上的视线移开了。

稍稍吃了一会儿，二太太心里也很悬，不晓得赵东仪和那穆小姐的事算是有没有揭过，和云秀的婚约还作不作数。她的视线悄悄在东仪与云秀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见东仪不像是有恶感的模样，便清了清嗓子，在赵先生大谈近来黄金价格如何上涨的言论间，插话道：“云秀，这家饭店的菜怎么样？合不合口味？先前要不是你病了，我早带你来吃了。”

白云秀见二太太同自己搭话，便也向她微笑，说“合口味”。

她这样一笑，赵东仪的视线便又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里飘去。

二太太瞥了一眼赵东仪，心里有几分了悟，又问：“东仪说明天想喝我炖的老鸭汤，你爱不爱喝？不如趁这个机会，你也点几个菜？”

白云秀总算是看出了一些二太太的意图，看了一眼对面的赵东仪，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同相片上一样，是眉目俊朗，热烈开朗的模样。只是此时此刻，他是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可惜她的心湖沉寂一片，古井无波。

白云秀很客气地回答：“都好，我没什么忌口的。”

赵东仪却像是瞅准了这个时机，微笑着同她搭话道：“你是南平人，应当爱吃甜口的吧。不如再加一个蜜汁扣肉？”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像是凝固了，连侃侃而谈的赵老爷都闭口不言，像是所有人都在等她的一个回复。白云秀淡淡道：“我在吃上不大讲究，也不太爱吃甜的。”

赵东仪碰了一个软钉子，还来不及感到失落，赵老爷迅速地暖起场来，追着赵泽衍打听黄金和债券的行情，说自己也想要学一学时下的年轻人，做一点投资云云。

反倒是赵泽衍兴致不高，只是随意应答两句，其余时候都是闷闷地喝着黄酒，连菜也吃的不多。

这一顿饭有赵先生和二太太极力地哄抬说话，又有赵东仪见机配合，倒也吃得热热闹闹。吃完了饭，六人便三三两两地下楼准备回公馆。

赵东仪下了饭桌，仍旧是很兴奋喜悦的模样，将二太太拽到一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哎......先前不是说我、我们是有婚约的吗？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二太太在心里真是替他好笑，又担心他闹一场空欢喜，有心替他做一个预防，道：“怎么安排，总归要看老太爷的意思。不过我少不得先泼你一盆冷水，你在外国交往女友的事，人家未必不知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看刚才吃饭的时候，云秀也看不出多喜欢你的样子。”

赵东仪这才恍然大悟，怪道这白小姐对自己这样冷淡，我只当她是为了我进门时冷遇她才生气，不想兴许是为了我在国外的“事迹”。他这时才有一点后悔，不该贪图那一时的快乐，埋下这样一个隐患。又在心里暗暗祈祷，最好她是不要知道，不然，不知要话多少口舌心思，才能叫她打消芥蒂了。

可嘴上又不愿意服软，辩解道：“这也未必，女孩子都是娇惯爱生气的。即便真是如此，我同她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事了。”

而另一边，赵老太爷让白云秀搀着他走在较前，他缓缓地道：“我拖来拖去，拖到今天，就是想让你见一见东仪。如今你已经见过了，还是要下这样的决定吗？”

倘若感情与用心真有重量，白云秀便切实地感受到了那一份良苦用心的厚重，眼眶顷刻间泛出浅红。她搀扶着赵老太爷的臂膀，往前看去，是赵泽衍宽厚的背影。他走在最前，又沉默不出声，可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浸透过来，像是能叫她汲取到一点勇气。

白云秀濡湿着眼眶微笑道：“对，我还是想要解除婚约。”分明还是在拒绝，可心情却又和以往不同，是出奇的放松愉悦。

他们是分两路前来，当然就有两部汽车可以坐。白云秀依照来时的组合，下意识地跟着赵泽衍与赵老太爷走。

赵东仪急忙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二太太，向她眨眼睛发出暗示。二太太心里一跳，还是硬着头皮对赵老爷道：“老爷，你不是要同泽衍谈债券吗？方才在饭桌上也没谈出个结果来，泽衍难得的有空闲，还不抓紧问一问？”

又转头笑嘻嘻地问白云秀：“不如云秀来同我坐一部车，我也好久没有同你说说话了。”

白云秀望一眼赵老太爷，没想到赵老太爷倒是点了点头。二太太背上都冒出一层汗来，强忍着忽视赵泽衍微微蹙起的眉心，讪讪地将白云秀拉了来，将她轻推到自己这一辆车的后座里。

赵东仪便施施然地坐进了副手座。虽不能马上同白云秀并肩而坐，但能争取到这样一个同车的机会，也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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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