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起来,李镜闲着无聊便到文书阁去,他想起旧时有个放画籍的箧笼,想找回来瞧瞧,不知怎的却找不着了,又叫了莲子菱角来问,却都说没见过。
李镜心想罢了,就让送了些茶食过来,自己在文书阁待了一日,入暮时分才回东轩。正时卢绾又找了来,邀他到明月楼听夜书去,李镜今日没了兴致,半躺在坐榻上还翻着一卷小注说:“烹茶听书,也没甚么趣味可言,不去了。”
卢绾熟稔地靠在李镜身边一坐,说道:“那不喝茶,我们饮酒如何?”李镜抬眼盯着他,卢绾笑意更粲,徐徐续了句:“饮酒的乐子多些。”
李镜霍然将书一合,说道:“甚么乐子?你说来听听。”卢绾说:“口上说出来的有甚么意思?七太子跟来就知道了。”李镜想了一想,鬼使神差的竟是应了。
二人出了东唐湖府,却没去辞城,而是驭云到了朝水城中,一按下云头,便直奔万华街去。朝水城这万华街早些年出过两名花魁,在京城西处一片烟柳地混得颇有些名头,这所谓乐子,李镜早就料想到八/九分,真来了也不讶异。
卢绾见他从容自得,便戏道:“都说龙性风流,看来七太子平素没少赴这温柔乡啊。”李镜冷冷哂道:“你嘴上说几百年没下灵修山,对这种地方倒熟知得很。”卢绾说:“七太子忘了么?我有一熟人住在童山七里庙,童山就在这朝水城外,他最喜欢到这儿来了。他知道的,我便都知道。”李镜不以为意,径自往街尾走去。
他们二人一个容色颖俊,一个眉目精楚,合着往那一站,颇有些光风霁月的味道,这一路走来,那是绣帕香巾络续,胭蛾粉蝶不断。行至街尽处,见一红楼分外惹眼,李镜正顿脚看那楼匾,还没看清,就叫卢绾一挽臂膀,带了进去。
老鸨带着两姑娘花枝招展地迎了过来,卢绾点了家上房,才坐下,就吩咐道:“你们这里模样标致的,都叫进来见一见,水灵姑娘也好,白面小倌都行,只要能入我们七爷的眼,我自有重赏。”
老鸨脸上笑开了花,一迭声应着,碎步走出去张罗人来。
两人就坐在明间的八仙椅上等着,身后是幅描金绢绣八折锦屏,屏上绣着团团大红牡丹,椅旁有两张花几,一张摆插着两株春桃,另一张放着细芬袅袅的金花熏笼。这摆置在高灯明烛之下,显得分外绮靡浓丽。
不多时,老鸨便带着数人鱼贯而入。三个姑娘,两个少年,在二人跟前列成一排站好,俱是姿色上佳,风情各异。
李镜神色淡然,目光从各人脸上掠了过去。卢绾拿着酒杯把玩,饶有兴味地看着李镜,见他不说话,便暗昧道:“七爷若都喜欢,就都留着,也能好好玩味。”
李镜瞥他一眼,说道:“我要都不喜欢呢?”
卢绾只当是过于浮艳,不入他眼,还自笑道:“都不喜欢,那就换一拨来,再看看就是。”便将房里人一并挥退出去。
酒过两巡,又换了几个人进来,李镜仍旧一个也点不上,全给遣走了。卢绾给他杯里满上酒说:“不如七太子说说看,喜欢甚么模样脾性的,这才好找个入眼的来陪。”
李镜侧过头来端量卢绾,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是想讨我欢喜么?既然这样,你来陪就是了。”
卢绾本还脸悬笑意,听见这话忽神色一凝,他眼目半眯盯着李镜,仿佛动辄便要扑咬过去。他轻着声说:“七太子这话掺了几分真,几分假?我要分不清了。”
李镜朝他一笑,说道:“我就点你了。”
卢绾为了玄水珠正想方设法要近李镜的身,本就对他心怀不轨,眼下艳室浓烛,映得李镜艳若桃李,卢绾又被这话一勾,蓦地心下炽热,竟真就鬼使神差地生出些邪思枉念。他舔了舔嘴角,噙着笑问:“七太子想怎么陪?”
李镜将身往前一凑,反问道:“你能怎么陪?”
卢绾被他气息拂在脸上,心痒难耐,说道:“如此一来,这账可就不好算了……”说时已扶住案几,一探身吻在李镜唇上。
李镜半阖眼目,任他舌卷了进来,恣意勾缠,二人气息热融融地化做一团,好半晌退开身,李镜颊染重霞,已然情动,他拿袖边一揩唇角,凛凛然朝卢绾一瞪。卢绾见他眉梢眼角尽是艳色,却还是一副清冷自持的姿态,那模样却说不出来的撩人,心里便想:“他明明想要,却又端着。”
卢绾立心要将人弄上手来了,此时须得打铁趁热,他便立起身,拉住李镜就往屏后走去。到得床前,他一手把帐钩打下,一手环住李镜,将人搂上软床,两人身体一贴,便急急凑在一处缠吻,卢绾那吻从耳边滑到李镜颈弯,似吮似咬,犹带着股狠劲,李镜伸手便环上他颈脖。
卢绾见他如此放得开来,也甚识趣,那一吻濡沫相交,终是李镜抵他不过,将人一推,别开头去喘个不住。卢绾见他眉目含情,又低头在他耳边狎笑:“怪不得那些小倌儿都不入七太子的眼,原来喜欢这样的……”
李镜心底一怒,一偏头张口咬在卢绾脖上,卢绾被咬得一声痛吼,翻身坐到一边,手捂着颈侧道:“你做甚么呢?”
李镜支起半边身,眼目氤氲地盯着他说:“废话真多,你还有本事没有?”
卢绾神色一暗,也不觉痛了,又笑着欺身将人抱倒在褥上,戏亵道:“我还真没有了,不如七太子来教一教我布施**的本事?”说着不由李镜应话,又缠了上去。
其时那老鸨外头唤了一声,就要推门进来。卢绾闻听,隔着那一屏红艳牡丹,高声喝住:“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罢!”
那人老鸨是个伶俐人,听见里面动响,只是一怔,霎间会意,只当二人是为着意趣来的,“哎哟”一声,挥着扇子将人赶散出去。却是李镜被这动响吓得一跳,似有甚么在心头炸响,惊想道:“我这是在做甚么呢?”忽地一把推开卢绾,翻身坐了起来。
卢绾动作一停,说道:“怎么?人叫走了,七太子才想叫回来么?可没得这么容易。”又靠过去,扶住李镜腰胯,要将人揽过来。
李镜恍然回过神来,心头惊颤不止,忽猛力推开卢绾,将襟口一合,霍然站了起来,斥道:“走开,败兴得很!”
卢绾知他心气极高,必是被刚才那一撞醒过味来,便将腰一伸,歪在床上朝他笑道:“那是啊,在这地方行这事,咱俩算谁陪了谁,又算是谁的账了?还真不好计较了。”
李镜脸上红晕薄染,却又冷脸着不言语,只自整好衣发,甩袖出门去了。卢绾心里略不痛快,却也无计,只得舔舔唇舌,狠叹一声,跟着走了。
等二人回到东唐湖府时,已近深宵。府上人却不得闲,正为桃水宴里外张罗,挑花选皿,博物摆设,调熏香,试新酒,前后忙个不住。李镜见这情形,也不顿脚,径自回住处去。
卢绾一路跟在身后,到得东轩前,也不知辞是不辞好,忍不住望了李镜一眼。
不料李镜也恰巧看他来,二人眼目相接,各是心头一漾。卢绾心中多怀不轨,刚才温情缠绵余味犹然,见李镜此番光景,不禁心想:“不妨再撩拨试试。”便两步上前,往李镜腰上一搂,贴脸俯耳说:“能不能到七太子那……讨杯茶吃吃?”
李镜似没听见一样,犹自低头立着,却也不挣动。
卢绾此举本为探他心思,如此一来,就知李镜心里实是愿了,便谢道:“承七太子美意了。”一手挽着李镜,往里走去。二人携手拐过一处亭榭,忽见东唐君自游廊另一头走来,他远远见着李镜,朗声唤道:“阿镜,到哪去来了?深宵方回,让我好等啊!”
卢绾忽觉着手上被人一拨,李镜挣了开来,迎上东唐君道:“我在府里待着无聊,就跟卢绾在明月楼里听了一夜的书。”卢绾心里暗叹可惜,只好退了一步,立在后头。
东唐君走上前,望了卢绾一眼,又看着李镜。这二人在那一站,虽然神色泰然,却有些不清不明的意韵在之间流转,东唐君似未察觉,又笑道:“倒有兴致,明月楼的书还有哪家开的是你没听过的?”
李镜不耐道:“我爱多听几遍就是了。”
东唐君住口不问了,寻到别的事上说:“我入夜时得了消息,特意来跟你说一声。探事的人回报,说你在水德星君庙待着的那几日,大太子曾到过灵修山余脉附近,在一个镇子落过脚。”
李镜吃了一惊,有意无意地望了卢绾一眼,又问道:“大哥为甚么去灵修山?我们分开前曾商量过去路,一往东南,一往西南,两路皆不过灵修山。他为何去哪儿?”
卢绾暗诧不好,想道:“只怕李奕是知道了些白晓窃梭的端倪,才追到灵修山去查证,若叫李镜知道窃四渎梭的人是白晓,我要跟他借玄水珠救人,可就难上难了。”便急插口道:“灵修山去脉绵延,又是都江源出之地,自是阴阳相宜,最适合练法修道。那朝生百年前就在灵修山余脉一带修术,大太子一路追寻四渎梭,说不定是查到了那妖道行踪,才顺藤摸瓜找到灵修山擒人去了。”
东唐君点头道:“卢公子说的也有这道理。”
李镜又问:“那大哥如今还在灵修山么?”东唐君道:“我后来再着人去周里查探,却没大太子行踪了,也难说他只是过路。”说到此处,三人也都沉吟不语。
东唐君巡了眼二人,忽然道:“到屋里说罢。”
卢绾心觉不便,忙揖辞:“既然湖君来了,二人又有要事商酌,我不好叨扰,先回客舍歇去了,告辞。”说着,又拿目光与李镜一碰,眼中意味深蕴。
李镜不着痕迹地错开眼,攒眉道:“你且去罢。”卢绾恭敬应了声是,径自去了。
待人走远,东唐君忽然道:“你与他走得太近了些。”
李镜心里藏着刚才那三分情味,很不愿接说这话,便岔开道:“不是说到屋里说去么,又站着瞎说甚么?你来这趟,必还有些后话罢。”
东唐君明见他不想接话,却还故意打趣道:“这个不急,你先说说他有甚么好罢。”
李镜反问道:“甚么好不好的,你甚么意思?”东唐君笑道:“你不是看上他了么?我这一来,可别是坏了你们好兴致。”李镜也笑道:“我看不看上他怎的,难道还要你开说么?”
东唐君见他故作从容,心里更自了然,说道:“奇了,以前我送你些模样标致的,怎么不见你喜欢呢?”
李镜从未碰过他送来的那些人,登时愠道:“你的那些锦鲤也就你喜欢,那是你自作主张送来的,这都罢了,怎么现在却扯上我来混说!”说罢气冲冲往屋里走去。
东唐君是懂情识趣的人,很明白话到甚么份上该住,但见李镜如此,又忍不住拨弄他,便从后跟了进屋,还笑道:“你以前跟卞湖神君好过,我以为你喜欢那样冷眉冷眼的,可不想卢绾这样的性子,你也起心思……”
李镜忍不住了,转身怒声打断他:“我没对他起心思!”他一言出口,蓦见东唐君立在身后,似笑非笑地望来,像要等着他将话说明白。李镜一怔,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他也懒得再为这些闲事争辩了,很不耐道:“无端端的,提那卞湖神君的旧事做甚么,白叫人闹心。”便重步走到榻前,往里一坐,着人浇茶上来。
东唐君见他置气,轻轻一叹,捱在他边上坐下说:“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痛快,我是要告诉你,卢绾想让你帮他救人,居心叵测,你得防着点他。”
李镜气得笑了,说道:“你还知道惹我不痛快了么?把话说得如此不中听,真不像你了。”东唐君道:“别的事,我都能说得你爱听,偏就这事不能够,那卢绾……”
李镜叫住道:“得了,他甚么心思我都知道,使不着你说。”李镜本就因秦楼那事不悦意,见东唐君屡屡挑此话头,心里更发不乐。东唐君见他如此,只得道:“好,那我不说了。他有求于你,你讨点儿便宜,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李镜听见这话,心底更一沉,端端坐着不说话。
这时小童拿茶食上来,把东西都摆置好了,东唐君挥退了人,自己侍起茶来,半晌弄好,把茶盅推到李镜跟前说:“不久之前,我从南海得了好些绡锦,差人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刚好过两天是桃水宴了,晚点我让莲子选些适合的冠珠佩物,一起给你送过来……”
李镜打断道:“不用送,你这宴席我不去。”
东唐君只当他还在置气,似哄似责地问:“你又怎么了?”
李镜道:“我本就不愿你开‘丹台甘露’邀那青元天君来,这桃水宴我不去。”东唐君说:“区区一坛酒,我都不上心,你还惦着不放了?”李镜道:“这酒是连天后娘娘谴人来要,你都搪塞不肯给的,这就别装大方了。”
东唐君道:“那怎么一样呢。青元天君爱酒如痴,东西只要是人心头好,我白送也不眨眼。你说天后娘娘还缺这么一坛酒么?她不过是听些散仙说得多了,想慕那名头尝尝鲜罢了,明知东西送去要被糟蹋,我自然送不出手,能不搪塞么?”
李镜又问:“那你怎么叫娘娘甘休了?”东唐君笑道:“我就说我曾立过誓,这‘丹台甘露’得用来做我大婚喜酒的,天后娘娘无端要我为她开坛喜酒,是个甚么道理?她说不过去,也就作罢了。”
李镜打早知道这人心思玲珑,巧捷万端,想了一想,又担心道:“那现在各路仙怪都知道你要开那‘丹台甘露’了,你就不怕天后知道,要治你罪了?”
东唐君见他缓了脾气,微微笑道:“阿镜真好,为我想得好多。要真到那时候,我自有法子说圆,不用你费心。”正说着,就见莲子一迭步跑着进来。
东唐君见了,远远将她唤住:“慢些,匆匆忙忙的,做甚么呢?”莲子到二人跟前,喘定了气才说:“菱角说银锦醒了,正到处寻着湖君呢,让快些过去。”
李镜哼地一笑,颇有意味地说:“好了,你的那尾银鳞找你来了,你还不赶紧去。”
东唐君道:“晓得了,我这就过去罢。”口上应着,却仍坐着不动,不由分说地还跟李镜说:“阿镜,无论如何这桃水宴你得去。”
李镜忽然没了心思,也不想跟他为这种事周旋了,心想:“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罢。”便点头道:“我去就是了。”
东唐君这才笑开,又温声嘱咐了好些话,把莲子留下来侍茶,独自走了。李镜望着东唐君拐过游廊,一路走远,忽然想起楚馆中那事,心中一懵,竟越发地心神不宁,便让莲子将东西都撤掉,进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