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进来收茶,见到桌上玉官令,捡起来便问:“这物件湖君可要收起来?”东唐君端坐在旁,只搭眼一看,随口道:“收起来,就放你那罢。”
莲子见那玉令入手温润,内敛灵光,又是那上霄的人带来的,知道不是等闲物,东唐君这话倒叫她微微一惊,不知怎解了。其时菱角进了门来,一身黑衣侍立在旁说:“湖君,府上有人来访,请在水厅侯着。”
莲子回头一挥粉袖道:“都甚么人呀?湖君才一出关,全都来了。你也不知道打发走!”菱角道:“此人不知是何来路,说是带了湖君信物来的,小的不敢冒然打发,又怕误事,特来告禀,请湖君示下。”
东唐君甚少有信物交付与人,竟半晌想不起是谁,忙问:“来人带的甚么信物?”
菱角摇头道:“那人不肯亮出来,只说湖君现在不见他,往后要见,就不指定见得着了。”
东唐君轻轻一笑,对这来人身份,心中已有七八分轮廓,便招手唤菱角和莲子道:“随我去见见也罢。”
两人应了,便开门引路。三人一路走过畔水游廊,穿庭过院,进了一个半月门,只见景致忽然开阔,清风薄雾,绿水长空,一座白石长桥直通到水中一个翠瓦雕檐的水厅,桥下水色澄亮,铺着大片青嫩未开的净水浮莲。那水厅平时虽然待客,更多时留作东唐君赏玩锦鲤之用,里面建得剔透雅致,雕栏倚水,玉池棋布,地石用云玉掺合水玉筑成,每走两步,便能直望湖底。
东唐君远远就望见来人,一身玄衣立在厅前,正低头看池中游鱼,神色甚是得趣。卢绾也看见他了,忙抬正了头,与之相视而揖:“见过湖君了。”
东唐君大步上前,朗声笑道:“卢公子来得好快啊,我还料想要等你半月余呢。”
卢绾也笑道:“我早就到了辞城,只听说东唐君闭关未出,不好打扰。今日来,是要给东唐君归还一件物什,还请东唐君过目。”他一语开门见山,更将那物奉在双手间,呈到东唐君眼前。
那物什是一枚霜覆雪抟的玲珑珠子,正就是李镜失落在他手里的玉滴子。
东唐君将东西轻轻拿入手里,捻了捻,似笑非笑地瞧着卢绾。
卢绾得知玄水珠是假,本来已对此物不在意了,却因白眠说它“不是寻常物”,便又留了个心眼,后来又私下跟伏廷打听了。伏廷的仙法修得不大上道,但好研阵法,对仙材宝器却颇为熟悉,他一眼见这玉滴子,就说像是淮水龙宫的“拂玉玲珑”,但真也不真却拿不准。
卢绾见东唐君神色,已知真确,便说:“素闻东唐君自幼在淮水地界长大,得淮水龙王照拂,才有今天光景。我若是没猜错,这宝器怕是淮水龙王所赐?”
东唐君点头笑道:“正就是淮水老龙王赠我的拂玉玲珑。”
卢绾笑道:“都说东唐君待七太子亲如兄弟,此番情义,果然不假。如果我没猜错,东唐君并非听了蛟龙报信,才赶去水德星君庙救人的,而是因我受了别云蛟一记大伤,东唐君误以为伤的是七太子,才匆匆赶来的,我说的对是不对?”
东唐君但笑不答,只将东西纳进袖中,说:“此宝器于我而言,甚是要紧,正愁没处寻去,不想卢公子不远千里,亲自还来,多谢了。”
原来这“拂玉玲珑”是样护身的法器,携带者若身受大的煞伤,属主得为其挡去大半。此宝物原是给了李镜的,偏是漏算了一着,被卢绾夺去携在身上,东唐君在水德星君庙时受伤煞,便是替卢绾挡受去了。
卢绾也不再深问,只抱拳道:“卢某有心来谈四渎梭的事,这算小小见面礼,聊表诚意。望东唐君笑纳。”
东唐君负手而立,笑看着卢绾说:“你先将东西夺了去,又恭恭谨谨送回来表诚意,你这送礼方式,当真别致过人。”卢绾忙道:“可这礼不也恰恰送到湖君心坎上么?”东唐君道:“卢公子,你我都是明白人,不说二话。你此次前来,无非想用宝梭易珠,你若真有诚意,就先让我见过四渎梭。”卢绾哈哈大笑,说道:“我吃过东唐君的亏,四渎梭又怎么敢带着来?”
东唐君含着笑道:“既无价物在身,你拿甚么来谈?”卢绾道:“湖君手上没有我要的东西,我自不必跟湖君谈。这拂玉玲珑只为求湖君让我见一见七太子。至于我见了七太子,要怎么谈,那是我的事。”
东唐君目光微暗,有意探他底细,便道:“可你不亮出价物,四渎梭是否还在你手里也未可知。”
卢绾道:“四渎梭虽没带来,我却带了另一样东西来,想必也甚合东唐君和七太子的心意。”
东唐君好藏珍纳奇,这湖府上下不缺珍品好物,但卢绾这人出其不意,他倒也好奇,就问:“眼下除了四渎梭,恐怕是没甚么能合我心思了。卢公子且说说看?”
卢绾说:“我听闻东唐君正四处遣人,去找取镇神钉的法子,这法子我有。”东唐君神色微动,轻声问:“你知道法子?”卢绾笑道:“自然知道,但我得见了七太子再说。”
东唐君拿话跟他周旋,原只为探得四渎梭下落,实则非真有意阻扰,此时闻听他有取镇神钉之法,便佯作思忖片刻,才恳切道:“既然如此,你跟我来。”便带卢绾到李镜那去。
二人到东轩时,李镜正身披锦衾坐在榻上,听见门外步履声响,认得是东唐君,懒着声问:“怎么又折回来?”抬眼正见卢绾同进门来,不禁一愣。
李镜心知卢绾救人心切,已经料定他不日必会自寻上门,只不承望他来得如此迅急。卢绾也十分识事,笑吟吟便上前揖道:“七太子,卢绾今日携大礼给你请罪来了。”
李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问:“甚么大礼?没有玄水珠,你肯还我四渎梭么?”卢绾笑道:“难道除了四渎梭,别的就入不了七太子的眼了?”李镜轻轻一哼,却不答话。
卢绾也熟他脾性一二,忙敞亮了话说:“我知道取镇神钉的法子,想问七太子要不要知道?”
李镜闻言心头一动。他如今法力尽锁,但凡运法凝神便八脉俱痛,他深受那镇神钉之害,最恨不能立时取了痛快,只是闻卢绾说出这话,又知这必非便宜事了,便冷笑道:“难道你能求得那妖道给我取镇神钉么?”
东唐君在旁听着,微笑摇头道:“那朝生恐怕没这本事。镇神钉乃天帝用以镇八岳仙怪所用,如何轻易能取得出?”
卢绾点头道:“东唐君说得在对,这镇神钉朝生是不能取,但未必就没有人能取。”李镜皱眉问:“那谁人能取了?”东唐君往天上一指,接口道:“恐怕只有上霄长生境的青元天君能取。此器物用以镇神,须得入骨生根,气锁八脉。当年天帝钦点青元天君亲手造得,既出自青元天君之手,他自然晓得毁它的法子。”
卢绾道:“东唐君说得极是,看来这人是已经去找过了。”东唐君说:“青元天君常化了身份,在凡间人世游走,踪迹不定,又未设仙山洞府。我寻遍各地,未有幸得见。”
卢绾摇头笑道:“找别个倒是难说,要请这青元天君,却有个万试万灵的法子,只是……”说到此处却将话顿了,不瞬地望着东唐君说:“只是要请东唐君割爱。”
东唐君忙正色道:“愿闻其详。”
卢绾道:“南海蓬莱境有水德星君,他在投世历三劫时,曾转世杜淮子为一位故人酿就‘丹台甘露’,后来因为那人魂锁九台,他便立誓永世不酿此酒了。东唐君可知道么?”
李镜本就烦躁,一听卢绾将话说得迂迂回回,便冷声打断来:“你说这废话作甚?”东唐君递手一拦,沉声责道:“阿镜勿要多言。”李镜低了低头,便抿唇不语。
东唐君又望向卢绾问:“你我要请青元天君,又与这水德星君有何干系了?”卢绾说:“与水德星君无甚干系,我要说的是丹台甘露。”东唐君道:“这酒我这确实藏有一坛。”
卢绾点头说:“那就是了。千百年下来,这丹台甘露就剩得一坛,幸得东唐君好藏珍纳奇,存住了。那青元天君恰恰又是个爱酒如痴的,三月三的桃水宴将至,若东唐君将各路宴帖散出,说今次桃水席上,要开那坛丹台甘露做宴酒,就算我们不去找人,那青元天君自己也要想尽法子找过来。”
卢绾这献了个法子,到头来却又是借花敬佛,于己分毫未损。李镜闻听‘丹台甘露’之来由,知其贵重,非一般宝器可比,便不情愿地道:“不过是颗镇神钉,难道就千万般法子使不得,非得要请到那青元天君么?”
卢绾笑道:“是那千万般法子找不着,就只找得着这青元天君了。”又目视着东唐君。
李镜熟极东唐君性子,心知他藏纳的东西,样样属他心头好,有个磕碰都万万舍不得,将这么一坛绝世仙酿拱手送了出去,岂不叫人心疼?李镜还待劝住,东唐君已一手按他肩上,微微笑道:“阿镜,你我何等交情,你就非得让我狭隘么?就依卢公子说的办罢。区区一坛丹台甘露,不算甚么,当然是人最要紧。”即唤了人来,按着卢绾所说,一一吩咐下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