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与伏廷出了锦临,只带四渎梭回朝水城的七里庙去了。
那边的白眠满庙寻不见伏廷,正找出门来,恰遇着二人驾云而归,落在院中。他一见卢绾同行,便觉不好,急步上前将伏廷一把拽开,厉声质问:“你跟他跑哪里去来?”
卢绾忙替他答道:“我遇着些麻烦事,请伏廷去帮了个小忙。”白眠颇不乐见卢绾性情为人,闻言横了他一眼,接问道:“你那龙太子跟四渎梭在哪儿呢?”
卢绾知道叫了伏廷插手,此事也不便遮藏了,便将锦临和水德星君庙的事说了出来,且李镜怎么样使计着东唐君来救,二人又如何设阵围困,带四渎梭逃回,都一一详述。
白眠一面听来,神色越发冷峻。
伏廷见白眠含怒未发,以为是自己不告而去,惹他不高兴了,便讷讷笑道:“我想去去就回,耽搁不久,也就没跟你说……”话口未完,白眠猛地调身,一大耳刮竟甩他脸上。伏廷虽生得魁梧,但白眠使的劲力也极大,直打得人身一歪,倒后趔趄了几步。
卢绾大惊,一手捉住白眠道:“住着!你这撒的哪门子气?”
白眠火气正盛,怒瞪了卢绾一眼道:“不干你事,撒开!”说罢手腕一拧,挣脱开来。
伏廷伸手摸了摸脸上肿处,又靠过去牵住白眠,低声和气地笑道:“都是我不对。你别气了,好么?”
白眠将手一夺,恶声向他道:“你跟我来。”转身往庙里去了。
卢绾虽看不过白眠行径,却素知他性子峭急,伏廷又是个死心塌愿挨的,自己不好插口多言。伏廷无可奈何地冲卢绾笑了一笑,让他在外头先等着,自己跟了白眠进门。
白眠直走到鼓楼前才站住,回身问道:“你有甚好说?”
伏廷瞧他火光满脸,心里没谱,怕多说多错,只憨笑不言。白眠见此,更气不打一处来,切齿怒道:“你非要跟那卢绾往来,我从不拦你,可你知道掺和他夺四渎梭,属甚么事么?此事倘若漏泄,东海查究起来,为祸不浅!”
伏廷知他面上凶厉,心底里却都是为自己着想,便老实交代道:“他当时只差了一个莲灯童子来送信,说是求我相救。我与他深有交情,又如何能见死不救?我本想问过你再去的,又恰好你不在,那童子又把事情说的万分着急,我就只好……”
白眠一声喝断:“你就只好去来?卢绾那人素来行事偏颇,决事武断,你又不知那头深浅,事况再急,岂能不问好歹便去?倘或他让你去送死,你也赶着去么?”
伏廷低声分辩道:“阿白,我跟卢绾的交情,他到底不至于害我。我知道你为我好,可凡事须得讲理……”
听到这里,白眠登时火冒三丈,截口打断道:“你意思是我不讲理了?”口上说着,应手就抽了架上鼓锤,照伏廷肩头就是一砸!伏廷见打,不自主将头一缩,递手就挡了一下。
这鼓棍一下砸在臂上,伏廷立马后悔,心中暗叫:“不好,不好!这如何挡得?”
果然见白眠微微一怔,冷声恶笑道:“好啊,你跟我争辩?还道我不讲理?今儿还不服打了?”
伏廷心中暗暗叫苦:“他不寻个事出气,一时半刻定不消停。我便受着罢。”他连忙将两手背到身后,笔挺挺地站着,央告道:“不挡不挡,我一下也不挡啦!你打到气过了为止罢。”
白眠脸色更沉三分,一手指着他鼻头,厉声质问:“你这是跟我撒气了,是也不是?”伏廷见他诸话听不顺耳,心里一万个叫冤,忙道:“我没有……”
白眠浑然不听,一甩臂将鼓锤重重掷在脚下,双手扳住伏廷肩膀,一下接一下将他往门外搡去,一迭声地赶道:“你既处处听那卢绾使唤,还跟着我做甚么?你找他去,跟他滚回灵修山。你要替他救人、杀人,赶紧去来,只别死在我跟前!”
伏廷一面抵挡,一面回头讨饶道:“阿白阿白,我知错了!我回来讨个罚,你不赶我好么?”
卢绾在庙外探听许久了,趁此时便踏进门来,朗声大笑道:“伏廷,你何不就听他的呢?跟我回灵修山多好啊!玉宇天君早有意将你收归座下,你还留在他这破庙里做甚么?没见人家也不稀罕你?”
白眠本就在气头上,听见这番尖酸刻薄话,怒得一把拦开伏廷,冲卢绾回嘴:“我这是破庙,你又是甚么东西?谁让你进来了!”
卢绾也不理他,一揭下摆就在阶上坐住。
他目光在白眠身上几个起落,口上还笑道:“你当伏廷的面,把我说得百般不好,你瞧瞧你自己的样儿,又哪儿好了?空有个好皮囊,一身的恶脾气,得亏伏廷能忍你几百个年头,还是个不洁身自好的……”
伏廷闻言脸色陡变,急上前待说话,白眠已嗤笑一声,冷冷道:“你不用过来帮他揽火。”
卢绾是个识趣人,见白眠把自己意图瞧了个通透,也不绕弯了,指着伏廷说:“他这事不办也办了,你打他又能如何呢?”白眠冷道:“我不打他,那我打你?”卢绾只怕他说到做到,忙道:“这倒不用。你要真想出气,我告诉你一个人,你去打杀了他,定然比在这打伏廷解恨。”
白眠眉目轻挑,似疑似怒地问:“杀谁?”卢绾说:“杀那妖道朝生。他使你兄弟离散,又害白晓到这田地,你难道不恨杀他么?”
一听这话,白眠就知他不怀好意,哈哈冷笑两声,说道:“你这话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如今处境是两面受敌啊。这头怕那朝生将阳身修好,再来夺四渎梭;另一头又把七太子跟东唐君得罪了,恐他们寻拿你来。口说让我报仇解恨,实则想让我替你挡去一头。我说没说错?”
卢绾一拍膝盖说:“你说是,那就是罢!反正在你嘴里,我就没当过好人,也不差这一回。”白眠“啊呀”一声,佯作讶异道:“难道不在我嘴里,你就是个好人么?”
卢绾道:“你就不能大方点儿么?没我这一出,你也想杀那朝生替白晓报仇,难道不是?”白眠冷笑道:“你也太高估我对白晓的情义了。”
卢绾笑道:“是么?回来的路上,伏廷跟我说了。那天我前脚出了七里庙,你后脚就回灵修山转了一转,去找那朝生阴身了。”
白眠一听,恶狠狠地剜了伏廷一眼。
伏廷一见,心道:“惨了。”忙忙地摆出满眼满脸的悔意,就差没把耳朵耷拉下来。
白眠犹自硬着嘴说:“我自己乐意做甚么,是我自己的事,还要你管?”
卢绾知他色厉内柔,是个不吃硬的性子,口上说恨,心中实则没放下过白晓。他有心要拉白眠帮事,便更费心寻理,左右撺唆起来:“你且想想看,我卢绾不曾害过你,那朝生却害你和白晓不浅。你擒杀那妖道,本就是理所应当,虽于我有益,可你又何必为了不便宜我,就放他苟活呢?”
果然白眠想到与那朝生的仇事,心中恨火犹炙,便假意与卢绾问:“你说要擒杀那妖道,但遍地寻他不着,又怎么杀得?”
卢绾反问:“怎么寻不着?”
白眠说:“那妖道阴身藏在灵修山,可灵修山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山城洞窟,云岭静林,这么多处,万一它阴身是埋在六尺地里,不说要掀了那仙山地表,就是几百里坟茔,我也翻不过来。”
卢绾嗤笑道:“你找不到,未必我就找不到。”白眠奇道:“那你有甚么法子?”卢绾道:“别话不说,你想取那朝生性命,且跟来就是。”便带着白眠和伏廷一路往灵修山去了。
这灵修山在淮水以东,乃是都江的源起之处,其余脉绵延,西至出云,东达承天。玉宇天君的洞府便设在其中,唤做灵毓宫。
卢绾刚带着两人到山门,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白衣仙童打山上下来,将三人迎住,说:“玉宇天君知道三位要来,已命我久候多时了。三位请跟我来。”
卢绾早知找那朝生阴身一事,甚难瞒过玉宇天君,见他先来请见,只好就去。
那童子便将三人引到聚云台。这云台建在崖山之上,三四丈宽,四周围锁着白银铁索,脚下地台是青石所造,石面上玉石棋布。
朝南处有一座玉桥,桥头有两座石墩,其中一座上巍然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桥的另一头则直入云海。
那仙童走到桥侧说:“过了这桥便是摘星门,摘星门再往上,就是灵毓宫偏殿。天君已在殿中等着,三位请罢。”
卢绾等人谢过,便上桥去。伏廷于桥上走着,细想到云台布置,觉得不妥,回身望了一眼,见那两侧桥头座石上各立着一只白鹤,那童子已然不见,不禁心中微异,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摘星门,就见一琉璃瓦顶的殿宇,远远看着似水玉琢成。四周琼花抱绕,香烟缭绕。入至殿中,见一仙人束紫金玉冠,衣锦服,执袖立于墀下,其容貌焜煌而不耀,犹如澄空朗月。
他望三人进门,只点头一笑。
卢绾忙过去见礼道:“见过天君。”白眠和伏廷也跟着过去,敛袖长揖。
玉宇天君在三人间巡了一眼,忽定定瞧着白眠,问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白眠对天君一向心怀敬重,见问忙跪倒在地,恭谨回道:“尚算安闲,多谢天君挂心了。”
玉宇天君点了点头,又转过身看着卢绾,正色问:“本座让你去借玄水珠救人,你可将宝物取借来了?”
闻得此言,卢绾心中愧不可当,忙顿首回道:“卢某无能,承君令下山借珠,尚未借得。”玉宇天君冷冷道:“借玄水珠这事,非同小可,本座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
卢绾道:“天君当时告知我,二月二时,韶海金龙多在都江上下游活动,让我找去。无论如何,都得将玄水珠借来,否则白晓性命堪忧。”
玉宇天君冷哼一声,忽振声喝道:“你既知此事要紧的,下山后就该向着玄水珠去!做甚么要纠缠那朝生,还生出诸多事来?”
一声喝问,声震殿宇。卢绾乃白虎罡正之身,被其声气一震,也不禁微微慑惮。加之卢绾知自己办事不成,于心有愧,只忙稽首告罪,又道:“卢某路上曾遇到东海七太子,求问借珠遭拒,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只想着先从朝生手上夺来四渎梭,借此依仗,以物易物,好跟韶海太子换来玄水珠。”
玉宇天君皱眉一叹,戟指他道:“我早知你性子如此,不该让你为此事下灵修山的!”顿了一顿,又问:“你们此行可把四渎梭带来了么?”
卢绾道:“灵修山到底是镇着司水神器的重地,我等怕四渎梭冲撞了地界,所以暂且放在别处了。天君大可放心。”
玉宇天君默然半晌,略略点头,说道:“很好,如此说来,大错尚未铸成。你们速去将四渎梭取来,待我上报九天,再将此镇海神器归还韶海罢。”
旁边白眠闻言,大吃一惊,忙插口道:“不可!天君向来不掺凡世杂事,肯借‘双魄琉璃’来救白晓,已属破例。白晓跟那朝生合谋窃梭,若我们还将四渎梭带来灵毓宫,韶海一旦清查窃梭这事,只怕……只怕会牵连上天君了。”
这白眠性子虽恶,但向来度事恩怨分明,祸事更不愿随便牵涉他人。
玉宇天君听他此话心端意正,不由微微一笑,说道:“四渎梭有甚差池,你们一个都逃不了干系。我既留过你们在灵修山,我也不怕受这牵连了,去取来罢。”
卢绾一来不愿牵连天君,二来更顾虑白晓生死。
四渎梭若让玉宇天君取去归还韶海,那借玄水珠一事,就更是难上加难。白晓如今命悬一线,卢绾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忙向一头点地,苦苦请求道:“天君,四渎梭断不能还;否则,玄水珠实在难借。”
玉宇天君冷冷看他一眼,摇手道:“玄水珠你不必再去借了。白晓的事我会另寻它法救住,你好自待在灵修山罢。”
卢绾猛地一惊,急抬起头道:“当初若有别的方法,天君又何须使我下山借玄水珠?”
玉宇天君沉吟不语。
见他如此神态,卢绾心已明白:“这断无它法可寻了。”忙又磕头求道:“天君,若要救白晓,四渎梭是断不能还的。我心中已有计量,过些时日,待我将玄水珠借来,必亲自将四渎梭归海。求天君成全了!”
玉宇天君看着卢绾半晌,也不应个肯否。
他心想:“最悔不过借白晓一事,使他下山。平添了波折不说,事到如今,也再难劝他袖手不管。”他深知卢绾这人,一向办事谨慎妥帖,只是情义轻重甚是分明:不上他心的人事,劳动不了他;若是上了他心,便是不择手段,豁命也要做成为止。
玉宇天君寻想半晌,不得先将卢绾稳住,便道:“四渎梭暂且不还,倒也无妨。只是这等宝器流落在外,恐有甚差池,也不好与东海交代。你们须得将它带来灵修山,由我放灵毓宫中护着。如此这般,你可愿意?”
卢绾只要留着此器物,好作为日后与李镜借珠的筹马,放于灵毓宫亦无不可,他便忙地答应道:“愿意,就依天君说的办罢。”